“为什么是照片?”周自珩问道,“这张画现在在哪儿?”
夏习清摇摇头,“我不知道。这张画在我母亲的画廊被人买走了,我找人打听过,好像是一个普通的收藏家,后来又被辗转卖到了海外,后来就找不到了。”
作为一个称职的故事讲述者,夏习清抬起头,“想知道我妈是怎么死的吗?”
周自珩愣了愣,眼神软了下来。
夏习清双手绕住他的脖子,嘴角微微勾起,“没什么的,要说就都说出来好了。”
“这些事,你跟别人说过吗?”
“我可不是那种拿着所谓惨痛经历骗取别人同情心的渣男。”说完他又笑着摇头,“好吧我是渣男,但我是凭本事渣。”
说完这句话,夏习清就被周自珩用手指戳了一下额头,他笑着把周自珩的手指握住,放到嘴边吻了吻。
他是真的不愿说出口。可对方是周自珩,他又不愿意隐瞒,毕竟有着这样经历的自己,需要坦诚一点,好让周自珩有选择的余地。
听过之后再考虑,要不要接受这样一个残缺的人。
“许其琛都不知道,他只知道我以前经常被夏昀凯打,这个是没办法瞒,他是我同桌。”他扯了扯嘴角,“夏昀凯为了自己的面子,从来不打我的脸,就用那种又细又长的高尔夫球杆狠狠地打我的后背,绑起来打,不然我会跑。”
他说得绘声绘色,眼神倔强,“打完我能下床之后还是得去上课,有一次午休的时候,许其琛忽然把我推醒,”讲到这里他忽然笑起来,“你知道吗,他那个人平常都没什么表情的,我现在都能回想起他当时眼睛瞪大一脸惊慌的表情,”夏习清模仿其当时许其琛的样子,“你后背渗出血了,校服都染上了。”
“然后我就瞒不住了,他那个人又聪明,一般人打架谁会被打成那个样子。”夏习清叹口气,“但是我还是没办法对他说出别的事,不然两个可怜兮兮的人在一起,每天的日子也太苦了。”说完,夏习清笑了一声,将那张照片放回了抽屉里,带着周自珩走出了收藏室,走过那个长长的画廊。
“我的母亲死于药物滥用。”夏习清像是毫无负担地说出这些话似的,“产后抑郁症持续加重,她每天都依靠药物才能在外人的面前保持体面。说白了,在外面的时候她就像一个天使,回到家又变成一个疯子。长期在这两者之间转换,到后来她也没办法自如地改变角色了。”说到这里,他忽然停下脚步,无比认真地看着周自珩的侧脸发问,“你说,我这么能演,是不是也有遗传的原因。”
说完他轻笑一声,扶着扶手继续朝楼上走去。
周自珩的手都是发冷的。
他第一次觉得自己的温度这么渺小,这么不值一提,掏空了能不能将夏习清的心暖过来呢。
他不确信。
“她掏空心思建了一座美术馆,用我的名字命名,作为我的十岁生日礼物,她专程请了法国的一个蛋糕师,将我的蛋糕做成雕塑的模样,仿照着玛主汉·莫荷的雕塑名作《母爱》做的,一切都很体面。”走上最后一级台阶,夏习清停下脚步,像是在等待周自珩。
“然后呢,那座美术馆……”
“然后她就在那座美术馆开业的当天,死了。”夏习清继续朝前面走着,声音没有丝毫的波澜,“浑身抽搐,倒在了我和我的蛋糕前。”
周自珩上前一步,牵住了他的手,指尖冰凉,和这湿热温暖的仲夏夜格格不入。
“我当时根本没觉得怎么样,大家都好慌,我还说,没事的,妈妈在家经常这样,她一会儿就好了。”夏习清笑道,“然后她就再也没有好起来。”
夏习清的脚步顿了顿,停驻在一扇深蓝色的门前,沉默了半分钟。
“那个蛋糕我一口都没吃呢,好可惜,再也没有人会为我做那么漂亮的蛋糕了。”
其实也不是为我,是为了她自己。
他的手握住了门把手,手指收紧,在打开的瞬间忽然犹豫了。
周自珩几乎是一瞬间就感受到了他的情绪的变化,他的肩膀在发抖,越抖越厉害,像是得了某种重病的病人那样,身体开始不受控制。
“怎么了?”他抱住夏习清,语气有些犹豫,“这是……这是什么房间?”
夏习清低着头,紧紧地咬住自己的后槽牙好让自己抖得没那么厉害,他以为自己可以轻易地面对这些过往了,以为那些过去都已经过去,已经不足以成为折磨他的梦魇。
潘多拉的盒子总归是要打开。
“这是我的房间。”夏习清努力地克服冷战,试图转动门把手的那一刻,一只温暖干燥的手掌覆住自己的,周自珩的声音也是暖的,如同一汪年轻的温软的泉水,缓缓地淌过来,覆在这不堪一击的冰层。
“如果你真的克服不了,没关系的。”周自珩的拇指一如既往温柔地蹭着他的手背,“我舍不得。”
舍不得亲眼看着他走入痛苦之中,这对他来说实在煎熬。
夏习清无声地吸了口气,抿起嘴唇。
“不,我需要你。”他抬眼去看周自珩,“如果你不在,我永远都不敢踏进来。既然你都有勇气让叠加态坍缩。”他勾了勾嘴角,“我也可以。”
说完,夏习清打开了那扇门。
里面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见,沉沉的黑暗将一切吞噬得彻底,可那些回忆却如同海啸一样席卷而来,毁天灭地。
夏习清故作镇定地打开了灯。这个房间终于亮起来,其实就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儿童房,深蓝色的墙纸和天花板,小小的书桌,还有孤零零的一张单人床。唯一不同的是,墙壁上贴满了夏习清小时候画的画。
周自珩注意到,他的窗户和阳台,全都装上了铁栏杆。
看起来就像一个小小的监狱。
“我记得你在真心话大冒险的时候问过我,为什么怕黑。”夏习清的声音很沉,仿佛是一颗被轻轻放在湖面上的石头,重重地,沉默地下坠。
“从我记事的时候,他们每次吵架我都会哭,可能是影响到他们了,于是我就被扔进我的小房间里,反锁上,关上灯,让我在黑暗里自我反省。可我那个时候什么都不懂,只会害怕。”
他缓缓地走到了阳台的那个栏杆那儿,手指抓住晃了两下,“还是很坚固。”
“又一次家里来了客人,他们刚吵完架,我还哭个不停,所以自然而然地我就被关起来了,但是我好害怕,于是我就跑到阳台大声地哭,客人好像听见了。”夏习清背靠着栏杆坐在来,坐在地上,“为了避免这种丢人现眼的事再次发生,他们就锁住了阳台,一劳永逸。”
周自珩几乎无法想象,夏习清的童年是在怎样畸形的家庭中度过的。
“哦,差点忘了。”夏习清单手脱下了自己的上衣,低头指了一下自己腰间的那道陈年疤痕,“这个你看过吧。”
“我妈有一次在家发疯,对我说,都是因为我的出生,她的人生才走向不幸。”夏习清的眼睛忽然就湿了,“如果我不存在就好了。”他的手虚握着,仿佛握住一把利刃,一下子刺进自己的身体里,“她亲手捅进来,拔出去,然后把我锁在这里。”
“她以前也曾经抱着我说,我是她这辈子创作出来的唯一一件艺术品。可后来她又那么痛苦地控诉我,说我是她悲惨人生的罪魁祸首,她必须毁掉我。”
“可我,”夏习清终于泣不成声,“我只想成为她的孩子。”
周自珩几乎崩溃,他上前紧紧地抱住夏习清,这个人终于还是和当初那个在他怀里无声哭泣的人融为一体,同样这么赤·裸,这么痛苦。
“我那个时候还那么小,只有五岁,就在那扇门的背后,我捂着伤口满手是血,撕心裂肺地喊着爸爸妈妈,没有人来救我。”
“房间里好黑,没有声音,只有我一个人,只有我。”夏习清浑身颤抖,眼泪像是断了线的珠子,“如果当时有一个人来救我就好了。”
我以前奢望过爱。
我极尽所能展示自己的闪光点,学着去做一个不会让他们丢脸的小孩。
但后来我才发现,我需要的根本不是爱这样的奢侈品。
我只是需要一个人,在我害怕的时候,替我打开这扇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