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言坐在小院中,默默听着那箫声,仰头望着那一轮清辉,中秋节快到了,该是合家团圆,皆大欢喜的时候,月亮看起来为什么那么寂寞。
余音回荡,八阿哥握箫的手颓然落到膝上,有些失望,又在意料之中,十倍的聪慧十倍的骄傲,一旦恼恨,也是十倍的绝然。抬眼一看,明月已经接近圆满,他的生命什么时候也能花好月圆?喟叹一声,站起身,回去吧,皇阿玛心意不明,只靠他一己之力与太子索额图周旋,极费心思,他需要好好休息,可只要一闭眼,满脑子都是她。
吱呀一声,八阿哥回头,看见小院里走出一个身影,不由又惊又喜。
双眼微抬,正对上他眼底毫不掩饰的喜悦,楚言叹口气,沿着石阶慢慢往御景亭走去。很快皇宫里又会热闹起来,把他们的僵持展现在那么多双眼睛底下,不论对他还是对她,都没有好处。
到了近前,站定,露出一个月光一样皎洁的微笑:“八爷好兴致!”
八阿哥的目光始终追随着她,此时满脸笑意,柔声问:“你的身子,可大好了?”
“好了!有劳八贝勒记挂。”仍是微笑,掺进了一些客气疏离。
八阿哥凝视着她,良久,微叹一声,他还求什么?还能求什么?
象一贯那么温柔地笑着,轻轻劝说道:“太医开的药,还是吃完才好。”
楚言微笑应是。
八阿哥沉吟了一下,有些突然地说:“那件事,是绿珠告诉我的。”
“绿珠?”楚言自然知道他说的什么,却不明白怎么又有绿珠的份。
“是。她心怀怨恨,千方百计想挑你的错,买通了御花园里的两三个人,专么留心你的言行。去塞外前,你和冰玉那日说话,被其中一个太监躲在花坛后面听到,她……她告诉了我。”见她又吃惊又怀疑,叹了口气,继续说:“那个太监,我已经——,放心!我只是将他调到皇城根菜园子去。这种事,有一次,还会有下一次,宫中人事复杂,耳目众多,你自己要多加小心。”
楚言低头沉思,峰回路转,想不到竟然完全出乎她的猜测,略略也听说了绿珠对他的心思,却想不到她居然真想致自己于死地,在这皇宫里还真是一点也不能轻心。
知道她听进了那话,也知道以她的性子,要处处小心谨慎也难,况且,又值得么?略为沉思,又劝道:“以后,说梯己话的时候,先看看周围如何,有没有隔墙之耳,议论到哪个人,尤其是宫里的人,一定要再三想过,能不说最好不说。其他的,还同以前一样才好!”本来还想问“良妃”二字从何而出,不知怎么却不想再提。
见她一脸惊讶不解,柔声解释:“你原来那样很好!你想想,皇阿玛,十阿哥,还有太子,为什么对你另眼相看?只要将谨慎二字放进心里,对人对事象以前那样才好!你是个聪明人,自然知道该怎么做!”
觉得该说的话都说完了,踌躇了一下,道声“保重!”准备拾阶而下。
“八爷,多谢!”楚言唤住他,迟疑了一下,安慰说:“八爷不必太为良,良主子担心。”
八阿哥扭头看她,嘴唇微动,却没有再说什么,只点了个头,大步离去。
楚言静静看着他的背影远去,直到消失在宫墙之后,看看月亮,又出了会儿神,最终长叹一声。
算算日子,再点点她临的字,发现还少了十来篇,担心四阿哥变脸,楚言抓紧时间赶功课。
她正在沉心炼字,院中传来一阵久违的清脆声音:“楚言,楚言!”
冰玉回到宫里,听说楚言病了,衣服也没来得及换一件,就跑来摛藻堂,上来一把拉了楚言,不住打量:“怎么会病了?好了没有?绿珠有没有欺负你?”
楚言微笑地看着她,忍不住伸手为她弹掉身上的沙尘,又理了理头发,嗔道:“一回来就大呼小叫的,我的安静日子算是到头了。”
冰玉不依,拉了她的手摇晃着:“楚言,我们天天都念着你,你要是一块儿去塞外,就不会生病了。十爷有没有给你捣乱?绿珠有没有使坏?”
“没有,都被冰玉大小姐给威吓住了!”楚言释然地笑,很感激那个人,如果不是他主动告诉实情,即使再三对自己说冰玉出于无心,心中只怕还是会有芥蒂。忍不住将她拉近,轻轻拥抱:“放心!我全好了!倒是你晒黑了许多。”脸上还起了痘痘。
“真的?”冰玉急着找镜子,看了一眼赌气道:“还不都是那个纳尔苏,他笑话我不会骑马,结果我天天练,风吹日晒,都成这样了。”
楚言凑过去,细细看了看:“不妨,洗干净,弄点上好的面霜,养一阵子,你的花容月貌就全回来了。”
冰玉这才发现她的屋子全变样了,惊跳起来,东摸摸西看看,诧异道:“这些是哪里来的?柜子怎么会是这样?”
楚言微笑地看着她,耐心说明原委,喜欢一个人,远比怨恨一个人要快乐。
冰玉的反应与她当初一样:“四爷?怎么回事儿?四爷转性了么?算了,只要他不打你就好!”
绣绣倒了茶来,缠着冰玉问塞外风光。
冰玉得意洋洋地解说草原怎么辽阔,蒙古人怎么爽朗爱唱歌,赛马会怎么热闹,她怎么学骑马,听得绣绣和随后进来的琴儿素儿如痴如醉。
敏锐地注意到她平均三四句话必要提到纳尔苏,楚言微微一笑,迷糊天真如冰玉,爱情也已经悄悄降临了么?好在他们是注定的婚姻,一定能开花结果。
“想不到,冰玉还会说书呵!”随着一声调侃,十三阿哥和十四阿哥走了进来,见到楚言无恙都很高兴。
楚言少不得又要为他们解说一下这些新家具的由来。
不一会儿,却是十阿哥兴冲冲地跑了进来,手中举着一个木头的船模型:“楚言,你瞧瞧,做成了不是?是不是这个样子?”
这些日子,楚言为了调开十阿哥的注意力,干脆给了他一个最简单的船模设计图,利用皮筋的扭矩,带动螺旋桨,可以让小船自动行驶。十阿哥对这么个东西很向往,可是一接过去才发现没什么头绪,就抛到一边,接下来每次见面楚言都会问起船模做得怎样了,一脸的遗憾。渐渐的十阿哥也不好意思来找她,整天逼着身边几个太监,憋着劲儿,非要把这个船模弄出来。楚言偶尔关心一下,一直没看见有什么进展,没想到如今还真做出来了。
几个人欢天喜地地跑到浮碧亭的水池去试船,十阿哥洋洋得意,指手画脚。
十四阿哥把那个木船拿在手里,翻来翻去,爱不释手:“十哥,照样给我也弄一个,行不?”
十阿哥大大咧咧地拍胸脯:“行!我再去问八哥——”发现说漏了嘴,蔫了下来,偷偷瞧着楚言的脸色。
楚言微微一笑,果然是她想的那样!嘴上却夸奖道:“十爷为做这个小船,花了许多心思。”
十阿哥放下心,开始夸夸其谈这东西如何精巧,这螺旋桨弄了多少个才有一个像样的,这根牛筋又费了多大工夫才弄到手,等等。
看着另外三个人听得津津有味,楚言安静地微笑,风轻云淡。
康熙回宫的第三天,就是八月十五,是夜,皇家在御花园的钦安殿举行中秋家宴。
康熙携太后入座,环顾四周,含笑的目光掠过众人,后宫嫔妃,阿哥公主,各府福晋,整齐地下拜请安:“皇上吉祥!皇阿玛吉祥!太后吉祥!”
“都起来吧!中秋月圆,是一家人团圆的日子,今儿家宴,你们不必拘礼!”
众人口中道是,仍是规规矩矩各自坐回位子上。
康熙目光一瞟,看见立在密贵人身后的冰玉,招手叫她过去,笑着对太后说:“太后看看,这个丫头是谁?”
太后眯着眼盯着冰玉看了一会儿,有些迟疑:“这孩子看着怪眼熟的,偏偏一下子想不起来。”
冰玉笑吟吟地躬身行礼:“奴婢曹冰玉叩请太后金安,太后吉祥!”
“曹冰玉?是冰玉丫头!走近点,让我好好瞧瞧。”太后欢喜,拉了冰玉上下打量了一番:“比那年在江宁见到长大了,是大姑娘了,就是这皮肤,原来挺水灵的,怎么晒成了这样。”
见冰玉垮了笑,急着要把脸藏到身后去,康熙十分好笑:“她跟着去了塞外,大概是骑马晒的。”
太后连忙安慰,说回头就让人给她送去上好的玉肤膏,又怪罪说进宫这么久,也不去慈宁宫见她。冰玉也不解释,陪着笑,只捡些有趣的话题说给太后听,太后更是喜欢,自顾拉着她说话。
康熙微微一笑:“太后还不知道吧,跟她一块儿进宫的,还有一个丫头,更加有趣!难得的是,她两个还是好朋友。”
太后忙问冰玉,冰玉大大方方地把和楚言怎么相识,怎么一起进京又一起进宫,略略说了一遍,太后听得有趣,连声说也要见见楚言。
康熙看看楚言不在殿中,叫十三阿哥:“胤祥,你去把佟丫头叫过来。”
十三阿哥答应着站起身,同桌的十四阿哥忙说:“皇阿玛,我同十三哥一起去。”得到康熙允许,跟着十三阿哥一起出来。
“就这么一会儿,又不耐烦了?”十三阿哥取笑道。
十四阿哥不在意地笑笑:“我是真想帮十三哥,十三哥以为楚言会在摛藻堂乖乖等你去找不成!”
还被他说中了,楚言果真不在摛藻堂,就连堆秀山和浮碧亭也没有。
十三阿哥皱眉道:“天都黑了,她能跑到哪里去?该别是又溜出宫,跑水边去了!”
“咱们分头找吧!”十四阿哥建议说:“我在御花园各处看看,十三哥去问问门口的侍卫,多找人打听打听。”
十三阿哥一听,也只好这么办。当下两人分开,十四阿哥由东向西,一处一处找过来。
走过延晖阁,听见一阵若有若无的歌声,猜想一定是楚言,寻声而去,果然见到她抱膝坐在二层回廊上,眼望月亮,口中不停地低声唱着同一首听不懂的歌,本想吓她一跳,待走近些,看见月光下她脸上晶莹的泪痕,不觉呆住了。
今夜的月,触动了她的敏感,勾引出她无尽的思念和哀愁。她的农历生日是八月十六,据说那年中秋节,妈妈吃完月饼,上床准备睡觉,突然羊水破了,第二天一早,月亮还依稀可见,她来到人世,家里人都笑她是被月饼勾出来的小馋虫。因而,中秋节对她家里人来说有着双重的意义,十五或者十六,住在同一个城市的姨妈一家和大伯一家总要到她家小聚,是过中秋也是为她庆祝生日,中间有好些年,她不在家,这个传统却一直沿袭下来。又是中秋夜,她却不知何时才能再见亲人,爸爸妈妈那里是不是也是月圆之夜?他们是不是也在思念女儿?当初的快乐是双倍的,而今,失去的难过也是双倍。
心中诸般感触,千言万语,全化作了两行清泪,和那一首来来回回唱个不停的儿歌:
“iseethemoon,themoonseesme,themoonseessomebodyiliketosee.
godblessthemoon,godblessme,godblesssomebodyiliketosee。”
千里共婵娟,但愿三百年后,同一轮明月能把她的思念和祝福带给爸爸妈妈。
十四阿哥在她身边蹲下,轻轻叹了口气:“别哭了,眼睛都肿得象两个核桃,一会儿白让人笑话!”
泪眼朦胧地看着他,楚言有些怔仲,惊讶道:“十四爷?你怎么来了?”忙用衣袖擦擦眼睛。
十四阿哥抬眼瞅着她笑:“要不来,还不知道呢!你原来这么会哭!”
一边试图拉她起来,一边说道:“快跟我走吧,皇阿玛叫你呢,太后要见你。”
楚言摇摇头,赖着不动:“我不去!十四爷也说了,我这个样子没法见人。”难得的好月亮,他们自父慈子孝,她自独向一隅,他们花好月圆,还看不得她孤苦伶仃了!放她独个自在不好么?何苦又要把她叫到跟前,这宫里最不缺的就是奴婢,哪里就短了她一人!
十四阿哥盯着她看了一会儿,见她态度坚决,也不勉强,一撩衣摆,坐在了她身边的地上:“不去就不去!我陪着你,咱们说说话!”
楚言大惊,伸手拉他:“这怎么成?皇上娘娘会找你的。快起来,地上凉,没得坐出病来,又给我惹祸!”
十四阿哥笑嘻嘻地,原本已经抬起的屁股,听得最后几个字,又落了回去,不乐意道:“还当你真心待我好呢,原来只是怕自己落不是!”
楚言无奈,只好蹲到他身边,好言相劝,两人的角色一下子倒了过来。
十四阿哥摆出一脸的倔强,却将头偏到一边偷偷地笑。
楚言劝说不成,气道:“十四阿哥看着办吧,我走了。”起身就要离开。
十四阿哥连忙拉住,一骨碌站起来,赔笑道:“别恼,别恼!逗你玩呢!”
拉着她重新坐下,四周看了看,笑道:“你倒是挺会挑地方。这里视野宽阔,是看月亮的好去处,比钦安殿的月台还强。”
见她默默无语,柔声安慰道:“想家了?别难过!这儿是我家,也就是你家。额娘很喜欢你,我叫额娘认你做女儿,好不好?那样,你就有额娘了。”
楚言噗嗤一笑,斜着眼看他:“你先叫声姐姐来听听!”这样一个弟弟,不错啊,她早想要一个了!
十四阿哥红了脸,佯怒:“好心好意替你排解,你又来占我便宜!”
“不乐意拉倒!”楚言撇撇嘴,又劝他快回钦安殿去。
“我不去!”十四阿哥学着她方才的语气,又撇撇嘴:“找不到你,回去也是挨骂,还不如在这里看月亮,清闲自在!”一边却偷眼看她。
楚言原本的一点乡愁,已经被他闹得没了踪影,叹息着望着他:“你是非要把我弄过去才算!走吧!”
十四阿哥一笑,跟着站起来,满脸得意。楚言气愤不过,伸手在他额头一弹,又趁机揉了揉他的半拉光头。小子个儿抽得挺快,再过一阵子,可就不顺手了。
十四阿哥怪叫着,退了一步,气急败坏:“干嘛摸我的头?嬷嬷说,被女人摸了头,就不长个儿了!”
楚言一愣,随即捧腹大笑。大将军王小的时候,这么可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