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阿哥有些心不在焉,一路上几拨人上来请安问候道喜,都只是点点头,没有说话。
四阿哥从另一边过来,似乎也在想着心事,迎面见到十三阿哥,脚步顿了一顿,展开一个笑容:“十三弟。”
十三阿哥定了定神,迎上去笑道:“四哥。”
“十三弟,恭喜你。”四阿哥满面笑容。
十三阿哥有些无精打采:“多谢四哥。”
四阿哥沉思着,突然问道:“她可是亲口答应了?”
十三阿哥呆了一下才说:“她说了愿意。”
四阿哥沉吟片刻,象是玩味那几个字,末了,微微一笑:“那就好!”
十三阿哥只觉得头顶的乌云被拨开,整个人重又沐浴在阳光之中,咧嘴一笑:“是,一切都好。”
四阿哥突然觉得这个笑容明灿得刺眼,忍不住眯了眯眼,仍旧笑着:“那丫头小心眼,记仇。你有空替我排解排解,不然,以后,我可不敢登十三阿哥府的门。”
十三阿哥想起一些往事,噗哧一乐:“不至于那样。四哥过虑了。”
四阿哥淡淡一笑,转了个话题:“我怎么听说前几天,有人拦你的马头告状。”
“是这么回事——”兄弟俩一边说话,一边并肩往宫门走去。
楚言回到自己的住处,放松下来,浑身竟没有一点力气,勉强扶着坐下,拔下头上的珠花,眼泪随着大串大串地落下。
可儿兴冲冲地进来,看见自家姑娘跌坐在地上,已经成了一个泪人,想想这一向的情形,也知道她此时心中苦极,忙悄悄地退出去,打来一盆热水,绞了一块毛巾递过去。
楚言不想屋内还有别人,连忙抹了抹脸,眼泪仍是止不住,索性把毛巾捂在眼睛上。
“姑娘,”可儿觉得自己该说点什么:“八爷自是极好的,可十三爷更好。况且,八爷已经有了福晋,十三爷府里还有谁能给你气受呢?”姑娘出嫁,她多半会跟过去,要让她挑,也更愿意去十三爷府呢。
楚言一动不动,声音也是淡淡的:“可儿,你出去吧。我累了,想歇会儿。”
待可儿离开,楚言慢慢爬起来,打开箱子,透过泪水翻找起来,把找到的东西一样一样拿出来,在桌上床上摊开。每一件都有一鑫萝暗墓适拢每一样都是一段甜蜜的回忆,可在今天,每一件都化作一枚钢针打进她的心脏k痛得几乎不能呼吸,却又因了这痛知道自己存在着清醒着?
冰玉进屋,看见这番景象,不用问也知道这些东西都是八阿哥那里来的,不由暗自叹息。幸而她和纳尔苏不必受这个。
冰玉装作兴高采烈,随手拿起一样东西,找个话题问她,一点一点地逗着她说话。
楚言忍住泪,叹口气:“我没什么,你不用费这些工夫。”
冰玉盯着她看了半天,叹道:“你和我这些年一起过来,有什么不能说,又有多少是我不明白的?我知道,你既许了十三爷,就会和八爷断开,可你心里仍是放不下八爷,更恨自己伤了他的心,故而要狠狠地折磨自己。”
楚言默然,半天说道:“我知道这样于事无补,其实也不过是想让自己好过一些。我,伤他实在太多。”
冰玉不以为然:“怎能怪你?!太后指婚,容得我们说不么?你若是敢说出那个不字,会是什么下场?又让十三爷如何做人?他是一个皇阿哥,你不过是一个宫女,他是对你好,却不曾大大方方地对你好。拖了这些年,他怎么不去求皇上?怎么不来求太后?难不成指望你一辈子不明不白地等着他?”
楚言摇摇头:“你不明白。其实是我——”
“我怎么不明白?他不过是怕皇上不答应,让他失了面子。他怕惹皇上生气,也怕你家里那些长辈不高兴,只在你身上下工夫,指望你担这个担子,为他去违抗皇上,违抗太后和娘娘们。”
“冰玉!”楚言有些冒火,冷声道:“你若是来说这些的,倒不如还我一人清静。”
冰玉扁扁嘴,委屈得落下泪来:“他是个皇阿哥,家里又有个那么厉害的老婆。你我表面风光,背地里有多少人等着看我们出错,等着看我们的笑话。每回你出宫,我都猜你会去见他,怕你撞上八福晋吃亏,怕你们的事被人撞破,他倒是顺了心,你这一辈子只能关在八爷府里被人欺负。又怕皇上一怒之下真的把你嫁到蒙古去,再也见不着面。我,呜呜——”想想自己这几年的委屈,想想楚言处境的艰难,只觉得满腹辛酸,不由放声大哭。
楚言就有一肚子心事,也只好先丢开一边,反过来哄她,又是道歉又是安慰。她一直以为,除了纳尔苏,冰玉心里并没有多少事儿,却忘了冰玉是那么聪慧敏感的一个人,她能感觉的敌意恶意,冰玉自然也知道,冰玉极少对她的事置评,却原来暗地里一直在为她烦恼担忧,明明在宫里不快活,却一心一意地留下来陪伴她。相比之下,自己自与胤禩相爱,实在忽略了她许多。
“你只想着那个人,就看不见别人对你的好。”冰玉抽抽咽咽地指控:“十三爷不会耍花招使手段,可他对你的心思半个皇宫都看出来了,实心实意等了你这些年,今儿又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向太后求婚。你答应了,他何等欢喜。怎么说今儿也是个大喜的日子,要被人看见你在这儿淌眼抹泪的,岂不叫人多心?又教十三爷如何自处?”
楚言静静思考了一会儿,淡淡道:“我明白了。你放心,事到如今,已经没有回头路。从明儿起,该怎样,我自会怎样。”原来,她甚至没有权利哀悼刚刚逝去的恋情!
咀嚼着那句“没有回头路”,冰玉感触颇多:“才不过几年,我如今想起咱们入宫前和刚入宫时的事儿,竟如隔了一世一般。如果当初没入宫,会怎样呢?”
楚言长长地叹气:“自然是大不一样。”如果那样,也许楚言正同靖夷一起游历四方,也许冰玉已经儿女双全,也许她还是千万工蚁中的一员。
被冰玉这一闹,楚言无法继续幽思,只得把东西都收拾了,预备休息。冰玉缠着要与她同睡,楚言知道她仍是放心不下,只好由她去。
上了床,冰玉东拉西扯,絮絮叨叨,直到说得累了,沉沉睡去。楚言在黑暗中睁着眼睛,一任泪水无声无息地打湿枕畔。
早起梳洗,冰玉和可儿都因为楚言微肿的眼睛有些不安,反是楚言不以为意。早先的职场生涯,不论头晚发生什么,一早起来为自己戴好面具,披盔挂甲,奔赴战场。这里生活节奏慢,可是危机四伏,只有过之,利害更不止关乎面子金钱职位,只有加倍打点起精神对付。她要做的事很多,也许不能成功,总还值得一试。
看着她冷静地吩咐可儿找来材料,娴熟地调弄出怪怪的东西堆到脸上,再对着镜子细细在脸上描画,直到弄出一张容光焕发的脸庞,在那双清幽失神的眼睛里藏起所有心绪,冰玉被过身,悄悄滴下几滴泪。
楚言刚刚收拾停当,就听可儿说何七来了。
何七满脸都是笑,目光在楚言身上一扫,那笑容又扩展了几分,说了一番恭喜祝贺的话,递过来佟府送进来的一封信。
居然是佟国维手书,楚言也有些意外。即使以她的受“重视”程度,与佟国维见面的次数也是几个指头数得过来,对过的话就更少。经过昨日,皇子福晋的头衔已经使她成为佟家棋盘上一颗重要的棋子了么?
佟国维信中所说也无非是甚为欢喜欣慰,已派人告知她父亲,叫她不可露出骄色,站好最后一班岗,任何需要只管开口,不可与家里生分等等。言辞恳切,慈祥和蔼。末了,提醒她,她如今身份不同从前,一言一行关乎皇家体面,还需慎之又慎。
想起头天德妃的告诫,楚言轻轻叹出一口气。她的所作所为根本瞒不过这些手眼通天的人物,这些年的宽大容忍已经是少有的特例,特别的恩典,允许她得到这一段终生难忘的记忆,她该知足,该回报他们了。也许她还应该庆幸,最终,她的“幸福”仍是与家族利益一致,强大的家族仍然愿意支持维护她。
“多谢七公公!让七公公跑腿,愧煞楚言!随便让个小子来一趟就是了。”楚言满面堆笑。
何七饮下半杯茶,满意地放下杯子:“姑娘太客气。昨儿忙了一天,抽不出空,到了晚间,想来给姑娘道喜,又想姑娘被闹了半天,怕是乏了。一早见到佟国维大人的信,正好过来一趟,顺便看看姑娘。”
仔细打量楚言的神色,越发高兴:“十三爷和姑娘是一对璧人,都是才貌双全,真真是天作之合。老奴只盼多活几年,见到小阿哥小格格,回头去天上告诉娘娘,让她也欢喜欢喜。”
楚言最怕这个话题,只得垂下头,假作撒娇地跺跺脚:“七公公,一大早就来臊我。我今儿不想见人了!”
何七呵呵直笑:“老奴高兴得过头,口没遮拦,该打,该打!等到十三爷和姑娘大喜的日子,自罚三大杯。”
何七刚走,又来了紫霞青桐舞兰一帮子人,嚷嚷说凑了份子,要请楚言和冰玉,好好庆贺庆贺。
楚言连忙赔笑:“好姐姐,你们的心意我们领了。圣旨没下,什么都还没准呢。这会子闹起来,知道的说姐姐们同我好,不知道的怕不笑话我们孟浪,才得了风就下雨,骨头也忒轻了些。”
紫霞啐道:“太后的话,怎会没准?不过就差写几个字的工夫。旨意下来,两位姑娘就得出宫回娘家准备婚事,再见面就是主子奴才。我们的筋骨值几两?能与十三阿哥福晋平郡王福晋对饮?这会儿推三阻四,可见往日的交情都是假的了。”
无奈,楚言冰玉只得由着她们拉了,去受那番戏谑热闹。
冰玉的婚事,太后说了就算。却是因了草原上那个约定,楚言的婚姻非得通过了康熙不可。康熙没表示反对,却推说等从塞外回来再定。
宫里有一半的人暗地里议论着,皇上不赞成这门婚事?或者是铁了心要拿楚言去和亲?不论如何,皇上不下圣旨,这十三福晋的人选就还是个变数。
最不受影响的,反倒是楚言和太后。楚言并没感觉太意外,反而悄悄松了口气。
夏秋两季不是操办婚事的好时候,天气炎热,皇上又要出巡,大半时间不在京城。十三阿哥是得宠的皇子,每年都要伴驾,也是不得闲。皇阿哥一辈子,结发的嫡福晋也就一位,不能草草完事,更不能把新娘子抬过门扔下不管。还是按照塞外的习俗,等天气凉下来再举行婚礼。楚言和冰玉的家在南方,与其让她们到亲戚家住上半年,倒不如留在慈宁宫里。皇上答应过的话是不会反悔的,太后从来没把那个“四年之约”当回事,也不觉得皇上的拖延会是个问题。
正好十三阿哥又被派了几件差事,太后把他叫来劝慰一番,让他好好干出点名堂,也好向皇上讨恩典,也好叫楚言脸上有光。
这样一来,十三阿哥来慈宁宫的时候反而比从前少了,不过既然关系都已经挑明,又得了太后的支持,也不怕落个私相授受,书简往来倒是频繁。若是二三天不能露面,十三阿哥必会写来一封短信,告知自己在忙什么,京城里出了什么趣事,他府里有个比鸡毛蒜皮大点儿的事儿,也要问问她的意见。楚言短而又短的回柬并不能挫败十三阿哥叙述的热情。
太后和冰玉她们初时对这些“情书”十分感兴趣,想方设法要知道写了些什么,等楚言大大方方给她们看了几封,都是大失所望。想不到玉树临风文武双全的皇十三阿哥竟是这么个啰啰嗦嗦婆婆妈妈的脾气。
敲定婚事,德妃对她更加亲近和器重,楚言借机求了一个很大的情,完成了采萱的心愿。先是让康熙见到了采萱的水彩画像,继而是真人。采萱年纪虽然略大了些,相貌美丽出众,气质文雅端庄,既有成熟女性的风采,又保留着少女的天真娇羞。康熙的收藏品里大概还没有这样的,采萱的祖父和父亲官职并不低,加上德妃的美言帮衬,采萱顺利地封了个贵人。
楚言去探望采萱,不意遇上和嫔。美貌的和嫔仍旧是最得圣宠的。也许因为楚言曾经在她最失意最伤心的时候送去一点慰问,也许因为她的周围实在缺少年纪相仿的可以当做朋友的人,和嫔一直对她特别友善,不象年长的妃子那样赏赐笼络,只是见面时点头微笑,偶尔几句平淡的问候交流,却特别真诚温和。楚言对她极有好感,特地求了德妃,把采萱的住处安排在和嫔近处,希望她们两个在未来漫长的寂寞里能够互相做个伴。
和嫔和采萱显然也都意识到,在这个宫廷里,一群年长色衰心机深沉的嫔妃中,遇到一个年纪身份相似少求寡欲的同伴有多么不容易。她们渐渐攀谈起来,楚言放下心,借机告辞。
她仍旧不能理解采萱的决定,就算已经对生活不抱任何幻想,换作她,宁愿出宫找一个清静安全的尼姑庵出家,青灯古佛了此一生,也比留在这个腐朽发霉的后宫强。不过,换一个人在她的位子,对很多事也会有不同的选择和决定吧。生命的轨迹,其实是一个人一次又一次选择的累积,既然是自己做出的选择,没什么可抱怨,也没什么可不甘的了。
“佟姑娘。”一声清脆而又怯怯的呼唤打断了楚言对人生的思考。
认出来是方才站在和嫔身边的一个宫女,楚言微笑:“可是和主子有什么吩咐?”
“不是。我叫玉梨,从前在和主子身边,前一阵子已经调去了乾清宫。”
是康熙看上眼的人?楚言赔笑:“玉梨姑娘找我有什么事儿么?”
“我——”玉梨突然脸红了,低着头,绞着手帕,半天才鼓足勇气,声音小得象蚊子:“我想问问佟姑娘,十三爷喜欢什么?”
“呃?”楚言仔细打量这个女孩,身量苗条适中,脑后露出一段雪白细嫩的脖颈,一白抵三丑,何况她长得一点儿不丑,五官虽不十分突出,那双眼睛却极灵活妩媚。
大概自己也觉得突兀,玉梨连忙红着脸解释:“上回,我犯了错,差点被公公责罚,幸亏十三爷为我求情。我想谢谢十三爷。”
“原来是这么回事。”楚言点点头,笑容可掬:“我知道十三爷爱书,爱马,还喜欢找人摔跤,其他的,就不清楚了。不如,你下回遇到他,亲自问问?”
“啊,是。”玉梨嗫嚅地答应着,福了一福跑开。
楚言很是感慨,在这个时代,这个地方,这些皇子可不就是24k的金龟婿,二十克拉的钻石男?还可以一个接一个地娶!八福晋那样的泼辣,大概也是不得已吧。
她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胤禩,自从八福晋造访,把能说的话都说开,他们就再也没有见过面。答应了十三阿哥的婚事,收到德妃和佟国维相继发出的“提醒”,楚言为了避免可能的麻烦,甚至借故放弃了两次出宫的机会,除了太后跟前,大半时间只在房中与冰玉相伴。但是,还不够!
综合从“尊长”们那里反馈来的意思,楚言终于明白,作为十三阿哥的未婚妻子,她不应该与九阿哥有生意上的合作,更别说那生意里还有八阿哥这么个敏感人物。
曾经对她开着的门将一扇一扇地关上,曾经对她放松的戒律将一条一条地收紧,用不了多久,她也许连名字都会失去,仅仅留下一个姓氏,一个称呼。不过,既然已经做出最大的妥协,更多的让步并不困难。
皇上去塞外的辕驾已经启程,八阿哥和十三阿哥十四阿哥都被点了随行。得知十三阿哥已经出京,估摸着八阿哥也走了,楚言略略整理一下思路,往九阿哥的别院而来。
她不知该怎么面对那个人,这种情况下的相遇很可能把一切搞砸,她只能尽可能地避开他,寄希望时间能够帮助她,也能帮助他。
寒水很快迎了出来,带着压抑的兴奋和快乐。楚言与十三阿哥订婚,九阿哥气得疯了,在她面前砸了不知多少东西,骂了不知多少难听的话。她不敢表示出来,私心里却很为姐姐高兴。她悄悄打听过,除了九阿哥,没有人不说十三阿哥好。她相信十三阿哥比八阿哥更合适姐姐,更能让姐姐幸福快乐。
进到寒水住的小院,楚言简单明了地提出要求:“你这里可有人间烟火的账本?可有九阿哥各项生意的帐?我不要看明细帐,只要知道几个总数。还有,我要见九爷,能不能派个人把他找来?”
听见最后一个要求,正在翻找账本的寒水僵住了:“姐姐非得见他么?”
楚言微笑:“是。他恨我,是么?放心!他的毒舌伤不了我。他顶多也就打我两个嘴巴子,还不至于非要宰了我才甘心。”真要这么死了,万事皆休,也没什么大不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