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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玲珑女儿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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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她的逃亡计划有多么完美,都不可能瞒过康熙这帮人的法眼。被通缉捉拿的滋味,她不想领教。也不能连累她关心在意的人。怎么样才能让康熙明知她逃了,也不能大动干戈?她一到这里就落在皇宫里,出宫的次数不少,可出了北京城里方圆百里,就只剩东南西北的大约概念了。对京城以外的世界,对这时的风土民情,知之甚少,逃出去以后能够去哪里是未知数。没有接应,没有伙伴,能不能成功地把自己隐藏在这个时代的人民群众中间,她心里一点没底。她需要时间,只有让康熙不能明着追究,她才有一线逃出升天的指望。

得知这次伴架南巡的是太子和十三阿哥,楚言大约有了一个方向,眼下多想也没有头绪,只能到时见机行事。

既然太后发话让她“回家告别”,楚言倒也可以大方地去同洛珠嬷嬷和她在京的朋友话别。

九阿哥还算讲信用,送来的银票正是说好的数目。楚言向来最会花钱,给洛珠嬷嬷留下一笔养老费,为玉茹买下“清粥小菜”的房屋土地,又高价买下紧邻的铺子以备将来扩大营业,“润玫阁”和“云想衣裳”眼下需要投资的地方都投了钱,再给芸芷留下一笔资金。虽然没有真出多少力,这些生意好歹也算她一手拉扯起来的,古代女人生活得太憋屈,她还指望这几杆旗帜多飘扬几年,最好能越升越高,给有志气的女子竖个榜样。

变着法子给亲近的众人或轻或重都送了一点礼物,给可儿留了一笔嫁妆,算一算也才花掉三分之一,还借着这番折腾把钱“洗”了一遍,剩下一堆好几家钱庄面额大大小小的票子和少量硬通货——黄金。估摸着在这个没有互联网,也没有中央银行的时代,不用担心金融追踪了。

扫兴的是收到礼物的人,除了靖武的两个孩子,没有一个是高兴的,有的强装笑脸,有的愁眉不展,还有抱着她号啕大哭的,害得楚言这个圣诞老人当得一点滋味也没有。最大的麻烦出在洛珠嬷嬷身上。

听说楚言逃不过嫁去漠西的命运,洛珠嬷嬷二话不说开始收拾东西,准备陪着她出嫁,说是反正靖武靖夷都娶了媳妇,日子过得好好的,两个孙子也大了,除了楚言没什么要操心的了。靖武靖夷去劝,都挨了一顿臭骂,说他们良心都被狗吃了,居然要扔下楚言不管,吓得玉茹芸芷都不敢说话。靖夷本来就还想着照顾楚言一生一世的誓言,回去就试探着同芸芷商量能不能陪母亲一起去。

楚言一听大惊失色,洛珠嬷嬷差不多就是她身上最软的那条肋,捂着藏着都来不及,还敢拿出来亮给人看?好说歹说,最后,楚言急了:“您老说是蒙古人,到底会说几句蒙语?能骑着马跑上三天三夜不下地?会拿马粪生火?能看着星星辨路?敢拿刀砍人还是会打架?能撂倒几个蒙古大汉?我要跟人斗心眼,您能出多少主意?”

洛珠嬷嬷大受打击,躲回屋里淌眼抹泪地伤心。她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小姑娘翅膀硬了,而她自己已经老得没有用处。

楚言有些后悔,正在想怎么能哄她高兴又能断了她的念头,一转眼见敬夷怔怔地望着她,忙扯开一个笑脸:“哪里会有那么艰难凶险?要能顶着公主的名头出嫁,不知多么风光呢?谁敢欺负我?嬷嬷打小在南边长大,一把年纪,背井离乡的,成什么话?去了关外,怎么喝得惯那马奶?怎么吹得惯那风沙?”

再一看,多说多错,不但靖夷,就连靖武的眼神也不对了,玉茹和芸芷已经开始掉眼泪。又不能直说我压根没想乖乖听话,你们别添乱就成,傻笑两声,头皮发麻,干脆脚底抹油,溜之大吉。

楚言好久没去参加“云想衣裳”的股东大会,听芸芷说早燕有要紧事宣布,想着也许就是最后一次了,也该去见见面。

原来,早燕的婚事有了进展。早燕父母早亡,是被叔叔抚养长大,她叔叔在凌普手下当差,本来根本看不上罗衾这个没权没势野地里冒出来的小子。后来凌普不知怎么见识了罗衾的武艺,说太子正用得上这样的人才,可以想法子让他入旗。她叔叔的态度立刻一百八十度转弯,马上答应了他们的婚事。罗衾祖籍福建,早燕和他成亲以后,准备一同回南方扫墓祭祖,顺便探望他的亲友。凌普和她叔叔也答应了。

“云想衣裳”的日常事务原本由早燕主管,这一趟去南方探亲,一来一回,少说也是半年,自然要把职权交割托付给其他的人。

楚言淡淡地听着她们的安排,也没往心里去,以后这个铺子前途如何,完全在这些女孩子自己手上,她再也帮不上什么忙。虽然如此,照例还是同她们聊上几句。

几个小股东看看没什么事儿了,各自离去。楚言也要走,却被早燕和秀娥叫住:“一块儿去看看小瓶子吧。”

也不知是不是托福楚言的“乌鸦嘴”,秀娥今生唯一的一场恋情很快无疾而终。她认清并离开了那个男人,重新回到姐妹之中,却也带回来一个小小的纪念品。也幸而楚言那番信口开河早早让早燕巧儿她们有了心理准备。借口要去西安开个分铺,巧儿陪着秀娥暂时离开京城,在保定附近找了个地方住下待产,也避开那个男人的纠缠。直到孩子过了百日,秀娥与巧儿启程去西安,那边已经拜托靖夷为她们做好前期准备,两个人忙了两三个月也就把铺子开起来了。靖夷顺路把女婴带回京城,只说在路上拾的弃婴,先交给芸芷养着,稍后正式由早燕收养。铺子里放个小婴儿不方便,香草帮忙在城外她们原先住的村子里找了一个妥当的奶娘寄养着。小瓶子身世的秘密除了秀娥早燕巧儿三个,只有提供帮助的靖夷芸芷和“预见”了一切的楚言知道,就连香草都瞒着。西安的分铺开起来,秀娥就回到北京,虽然不能亲自抚养女儿,两下离得不远,总算可以时常光明正大地相见相亲,也不用担心孩子的生父借茬来闹,也可以少受些风言风语。

小瓶子还在靖夷家的时候,楚言见过一次,粉粉嫩嫩的,很可爱,算算年纪应该会爬会走开始学说话了。楚言本来喜欢小孩子,闲着无事,就跟着走一趟。

早燕要出远门,秀娥自然而然地接过“养母”的身份。留下秀娥与小瓶子培养感情,早燕提议带楚言到附近转转。楚言有些奇怪,但没有反对。

罗衾驾着车,带她们来到村子后面一个小山坡上,视野不错,几百步内一览无余。

早燕凝视着下面的村庄,悠悠地开了口:“小瓶子的命不错。虽然生下来就没爹,总算还有娘,还有我们这些人,长大以后也不必进宫做奴才。”

楚言静静地听着,把她带到这里来,早燕要说的绝不止小瓶子。

果然,早燕慢慢地把视线收回来,放到她身上:“我和罗衾这回出京,没打算回来。就算过些年后回来,也不会再用早燕和罗衾的身份。”

“秀娥她们知道么?”

“我的事儿不会瞒着秀娥。以后,合适的时候,她会告诉巧儿。其他的人,我没告诉,万一传出去,只怕就走不成了。”

楚言点点头:“多谢你肯告诉我。”

早燕微笑:“你怎不问我为何要走?”

“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

“果然还是我认识的那个楚言。”早燕和罗衾都笑了起来。

幽幽地叹了口气,早燕苦笑道:“我叔叔和凌普以为让罗衾入旗,给他一个差事为太子卖命,让我们俩成亲,就是天大的恩典,我们就该一辈子感激涕零。可我们不稀罕。我一家都是奴才,我爹娘活着时是奴才,我叔叔是奴才,我生来就是奴才,在宫里做了十年奴婢,也尽够了。我还罢了,罗衾原本不是奴才,因为我入了旗,以后也是奴才,岂不冤枉?我们若是有了孩子,还是奴才。若是女儿,一个不好也要进宫做满十年奴婢,也不知出来以后会不会有我的好命,再遇上个楚言,再遇上个罗衾。往后,代代相传,还都是奴才命了。”

楚言有些惊讶,一直以为早燕是那些女子里最持重最识大体的,想不到竟会抗拒自己的“奴才命”,甚至不惜为此放弃辛苦建立的事业。是爱情的力量,还是母性的本能?转念一想,早燕家里做为太子门下的奴才,其实是有些势力的,苦心筹划,殚精竭虑,拖着一堆大龄宫女打拼出一块天地,早燕一直是个血性女儿。她毫不怀疑,即使没有遇见她,早燕也会办起自己的成衣铺子,也许不会那么顺利,也许不会有现在的规模,但她一定能走出自己的路。首发

她笑:“走得好!你这样的奴才,只怕没有哪个主子用得起。”

早燕注视着她,感激地笑了:“我这辈子最运气的就数认识了你。以前,我只觉着周围苦命的女人真多,不甘心就像她们那么过一辈子,听你说过一些话,才慢慢明白自己想做什么。是你帮着我办起铺子,也是你把罗衾带到‘云想衣裳’来。”

楚言被说得不好意思:“你和罗衾那是缘分,有缘千里来相见,跑也跑不掉。”

早燕与罗衾相视一笑,颇为甜蜜,看得楚言心中酸涩。

“其实,就是远走高飞这个主意,也是从你那里学来的。”

楚言脸色大变,勉强笑道:“我倒不记得几时同你说过这个。”

早燕叹息道:“当初,你从草原回来,好些人都说皇上要拿你去和亲,你全不放在心上,还对绣绣说你的命你自己定,我就有了一些感觉。那日,罗衾回来说遇见了你,你原说有事同他说,后来又说没事,他便觉着你那日有点怪。我自己那时也起了这个想头,越发觉得以你的性子,断不会听天由命,细细一想,明白了七八分,再仔细问过他,才晓得你忌讳的是我。你防着我,防着我们那些人,原也应该。我们那些人,都是生来的奴才,各家有各家的主子。你是个人尖儿,样样出挑,机灵能干,讨人喜欢,家世好,正得宠,偏又总让人有几分看不透,摸不清,哪一个主子都留了一分心在你身上,想弄清你到底有几分价值,是敌是友,能不能为我所用。你这人滑溜得紧,时常半真半假的,却偏肯跟我们这些下等人好,对着我们说的真心话还多些,故而,我们各家的主子也都授意我们留心你的事儿。别人不说,你也知道,秀娥家是五爷的人,巧儿家原在大阿哥旗下,经过上回的事儿,她们娘儿俩对十三爷已是忠心耿耿。五爷和十三爷对你只有好意,没有坏心,她们一清二楚,才肯做这耳报神。太子在你身上到底打的什么算盘,我不知道,也见不着太子爷,不过,凌普对你只怕不无恶意。我明知如此,仍然把你的事儿传给他们,枉费你把我当朋友!”

罗衾显然原本对这些背后的内幕一无所知,听得呆住了,神情间有了两分责备。

楚言摇摇头:“这些如何怪得你们?就如你所说,你们生来是奴才,主子让你们做的,如何能不做?难道竟让你们家里人因为我丢差事的丢差事,掉脑袋的掉脑袋?太子和凌普管着宫里大小事务,就算没有你,要放个别的什么人在我身边,也是易如反掌。正因他们信了你,我的日子才能好过一些。你我诚心相交,你自然不肯害我。”

早燕感动地落下泪来,拉着她的手哽咽道:“你肯与我论交,是我前世修来的福分。我确实对凌普有些隐瞒,可我说出去的事,只怕对你——?”

“太子并未对我怎样。”

“幸而如此,否则我百死莫辞!”早燕擦干眼泪,振作精神问道:“楚言,你若肯信我们,可愿与我们一道走?”

楚言大为意外,觉得这是个大好机会,又颇为迟疑,只听早燕继续说:

“前一段,听说太后要把你嫁给十三爷,我们都替你欢喜。虽说——十三爷那么个人,你想必也会愿意的。可近来这些事儿,看来,你和十三爷只怕是没指望了。听说准噶尔人蛮得很,地方又荒凉,你哪里受得了,倒不如同我们一起走,改名换姓,重新做人。”

这是个很大的诱惑!她孤身一人,又不熟悉这个旧世界,就算不被抓回来也很难有所作为。有罗衾和早燕在,三个人在一起可以互相掩饰身份,被发现的危险就小得多,罗衾的武功,早燕的机敏,加上她的知识,完全可以大有作为。当然,也不是没有风险。首先,她可以完全信任早燕吗?如果她一个人上路,是不是会遇到更多的情况?她能够永远选择怀疑别人吗?如果能够信任一个陌生人,为什么不能信任一个相处了几年的朋友呢?

“早燕,你们两个离京不是逃走,只是不回来,而且,半年里没有人会起疑心。我如果不见了,少说有一半人都知道我逃了,皇上不会轻易罢休。你不怕我会连累了你们么?”

早燕微微一笑:“皇上若是知道你要逃,就不会带着你南巡。既然半年里没人会疑心我们,你又怎会连累我们?难不成有人看见我们拐了你走了?”

楚言也笑了,早燕的思路果然与她一样:“好,我们一起走。不过,我想先回家去见过我爹。”

“应该的。楚言,我明白你心好,总怕因为你连累了什么人。太子身边有这么两个,都背了不止一条人命。我原先邻居的一个姐妹就是被这人陷害,活活杖毙。我打听过了,这回他们都会随太子去南边。你不必顾惜他们。”

没有差事,没有岗位,她像是个搭顺风船的,也就安静老实地做出免票船客的样子。康熙带上了和嫔。李德全让她就跟和嫔做伴,吃住都比和嫔身边的大宫女高半头。

和嫔自然不会让她当差,也就是一块儿说说话,打听点沿途的风光景色。和嫔时不时要去陪伴服侍皇帝丈夫。一多半的时间,楚言都是一个人呆着。

气候渐渐暖湿起来,楚言在船尾找到一个不引人注意的好地方,没事时就往缆绳旁边甲板上一坐,看着两边景色从背后往前退。以前,总喜欢在船头看风景,看着迎面的世界渐渐从前方展开逼近,如今才知道看着了解的东西在眼前飞过消失另有一种意境。

“我回去不见你,他们说你到甲板上看景去了。我找到船头,也不见人,幸亏有人在这边见过你,不然,还寻不着。”和嫔裹了一件白色的裘皮,俏生生地站在甲板中间望着她笑:“坐得那么靠船舷,仔细着点,别掉下去!”

知道她有些怕水,也坐不惯船,楚言连忙起身走过去:“娘娘寻我什么事儿呢?”

“没什么,不过是在屋里呆得闷了,出来找你说说话。”和嫔从没到过南方,看见什么都觉得新鲜,远处田里赶着牛犁地的农夫,河边刚从蛋壳里爬出来的小鸭子,都要指着问上说上一番,看着倒比在宫里时开朗了许多。

船楼之上,一个身穿九爪金龙的明黄身影静静地望着下面并立的两个女子。她们的年纪相差不大,身量也差不多,年长的那个衣饰华贵美丽温婉,年轻的那个穿得朴素简单,却有一股与生俱来的沉着大方,立在美貌贵妇身边毫不逊色。她微微地笑着,指点远近的景物加以解说,清秀的脸上间或闪过炫目的光彩,盖过了身边贵妇的风华。

三年前,也是坐船,也是这条水路。少女在他面前持卷而坐,侃侃而谈,自信地笑,他三心二意地听着,回忆着捕捉着,寻找年轻时与他相伴的另一个女子的痕迹,他生命中流失了的美好。这少女像是她送到他身边来的,给他的弥补和安慰。

这一次同行,这孩子变得沉静孤僻,往日灵动活泼的眼睛现在迷惘忧伤,小心翼翼地不引人注意,只有在那个柔顺的同龄女子面前才会偶然恢复自我。

他把她放在自己船上,却从不召见她,所有的人都认为她失去了他的欢心,却不知他在回避,回避着那双眼睛。那双眼睛正一点一点失去生气,控诉着他的无情,提醒着他的悔恨。女孩用淡漠掩饰着自己,这淡漠之下是对他的怨恨吧?当初那个人是不是也在心底怨恨着他?

他是个皇帝,是天下之主,他可以宠爱可以思念,但他的心不能为任何一个女人放软。祖母的话犹在耳边,也沉淀进了他的血液。

一艘小船靠了过来,风华正茂的十三阿哥大步跃上甲板,他赏赐的那个宫女有些狼狈地紧紧跟随。他微微叹息,早些把那丫头送走,大概是最好的办法。楚言啊,楚言,在朕心里你就是一个女儿,所以,你只好走朕的女儿须走的路。

跳上船,十三阿哥下意识地用眼光搜寻,终于看见那个身影,心中一喜,直朝着那边走过去。

“爷,皇上正等着您呢。”身后的女子尽忠职守地提醒。

十三阿哥脚下一顿,脸色倏地阴沉下来。

闲聊中的两个女子被惊动了,都往这边看过来。

十三阿哥笔直地走过去,对着和嫔躬身行礼:“儿臣给母妃请安!”

和嫔有些拘谨地点点头,虽然名分如此,她仍然不习惯被比自己小不了多少,甚至比自己年长的男子称作母妃。

看着她屈膝福身,听着她的声音混在一堆人中间,十三阿哥心中一阵酸痛,咫尺天涯,便是如此!

“爷,皇上唤您进去。”玉梨跟过来几步,怯怯说道。

十三阿哥的目光静静地在楚言身上停留片刻,转身而去。

目送那个身影离去,楚言下意识地抱住自己。她熟悉的一切都将从她面前飞离消逝,最终,她只抓得住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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