族里李贵林倒是能指点他大伯写文章,但李贵林白天教书,晚上还要自己用功,也不似得闲的样子。
所以教他大伯作文章的人能是谁呢?李贵雨心里充满了疑问。
今儿中午放学来家李贵雨听他爹说了他大伯果中了县试的事。李贵雨颇想追随他爷的脚步去桂庄一趟探探究竟,但奈何午后还得去村学堂教书,去了桂庄也不能多待听人说话,故而就没去。
傍晚来家,李贵雨方得空跟刚午觉起来的李高地打听文章的事。
李高地摇头道:“今儿贺喜的人都没想起这茬,没人问。倒是后天清明你大伯家来时你自己问吧。”
对于把妹子就这样从家里赶了出去,李满囤心里的难过实在是难以言语形容,以至一夜噩梦连连,惊醒几回。
早起李满囤便告诉王氏说要进城。
王氏知道李满囤是想去瞧李桃花。王氏心里有气,但想着连日来夜里做梦都在“哈哈”大笑的男人今天夜里突然夜梦不安,心中多少有些不舍,便就没有言语。
李满囤如蒙大赦一般地逃出主院搭了潘安的骡车一早进城。
坐在车辕上在城门口排队等待进城的李满囤看到陈龙赶着骡车从城里出来,赶紧跳下车辕,追了上去,同时还大声喊道:“表弟!陈龙表弟!”
陈龙听到了李满囤的呼喊,心中一喜,停下了骡车。
看到骡车停下,李满囤方回头喊潘安:“潘安,你先进城,别管我!”
陈玉从骡车里探出头来看到后面追来的李满囤,立刻回身推一大早就在发呆的李桃花惊喜道:“娘,是舅舅,舅舅来了!”
李桃花终于回了神,诧异道:“你舅舅?他怎么现在来了?”
“桃花,”说话间李满囤已经到了车前:“我不放心你,所以来看看你!”
“幸而在城门口遇到了!”李满囤高兴笑道。
“大哥,”李桃花一见李满囤眼泪瞬间就流了下来,更咽道:“我对不起你!”
李满囤搓着手局促道:“咱们兄妹说这些干啥?”
看到周围指点的手眼,李满囤坐上车道:“表弟,你寻个人少的地方,我和桃花说两句话。”
大清早的,城门内外全都是人,哪里有人少的地?
陈龙便把骡车赶上了路慢慢走。
李满囤坐在车里告诉李桃花道:“桃花,我夜里睡觉,一闭眼不知咋的,就梦到你死了,然后一吓就醒了。”
“醒了我知道是梦,便想着这梦自古都是反的,就又接着睡。结果没睡一会儿,就又做噩梦。一夜接连醒了好几回。”
“早上起来,我越想越担心,你脾气那样急,若是急出病来可怎么好?”
“桃花,咱们兄妹从以前的苦日子里好容易熬出来,实该过几天舒心日子。你说对不对?”
“桃花,你还记得先前玉凤的事吧?玉凤对红枣干了那样的事,红枣都说她没触犯到《大庆律》,不算犯法,更罪不至死,还替她在贵林跟前说话。”
“这几年红枣虽说冷着玉凤,跟玉凤不亲近,但也没似别人一样磋磨玉凤。而玉凤自那回得了教训,这些年也跟换了个人似的行事跟以往完全不同。”
“桃花,你大概还不知道吧,年前贵雨娶亲当天,他媳妇就想越过玉凤跟红枣示好,红枣压根就没理她,反倒是玉凤主动出面替她新嫂子圆场——桃花,这些都是金凤当场看到,事后告诉你嫂子的。”
“桃花,我说这些就是想让你知道这玉凤都能改好,小玉还年轻,且还没成亲,就算昨儿的行事不妥,你也只管慢慢教他就好——这俗话都说‘吃一堑,长一智’。你可千万不能着急伤了自己身子,知道吗?”
俗话说,心病还需要心药医。李桃花的心病就是儿子不成器,大哥跟她生嫌隙。
现李桃花看到李满囤连夜里做梦都念着她,一大早特地赶来看她,知道她大哥对她一如往昔,这心病瞬间就去了大半。
再加上听到李玉凤的例子,看到了儿子改好的希望,李桃花这寻死的心瞬间就退了——男人不中用,李桃花想:儿子回归正路还得靠她来教。
“大哥,”李桃花感动得又哭了。
李满囤看李桃花哭个不停,觉得不是个事,便问:“桃花,你这是家去吗?”
李桃花点头道:“出来这么久,家里的春耕也不知道咋样了,得回去瞧瞧!”
“对!”李满囤道:“那到我庄子你停一下,我拿两坛酒和几包点心你替我捎给舅舅舅母!”
看到男人又家来拿东西,王氏心里这个气啊,感情昨儿的事就这么过去了?
但李满囤说东西是给舅舅的,又不能不给。王氏只好拉长了脸让丫头拿酒拿点心。
李满囤看到王氏的脸色,也有些心虚,便只能跟天下所有受夹板气的男人一般夹着尾巴寻到厨房,让余曾氏悄悄地给他打了蛋茶送去客堂,然后又烙了几张鸡蛋饼蒸了一块腊肉给他妹子做路粮。
王氏听丫头说了厨房的动静,心里真是又好气又好笑,但也知道不可能真断掉李桃花这门亲,便只能本着眼不见心不烦的思想躲在卧房装不知道,由得李满囤弄鬼不提。
吃了六个鸡蛋的蛋茶揣着鸡蛋饼卷腊肉从桂庄出来,李桃花方才问陈玉:“小玉,你摸摸你的良心,你舅这样待咱家待你,你怎么就能干出昨儿那样忘恩负义的事?”
陈玉默了一刻方道:“娘,我承认如红枣所说我是通过我舅县试第二场的成绩推想出我舅手里有《五经纲要》。然后便想着跟我舅借来看看,但我舅一丝口风没露,我借不到书就算了,转而才去问红枣——这才有了昨儿的风波。”
“娘,我就是想着我舅疼我,然后跟他借书,他不借,我虽然有些失望,但也没干啥呀,怎么在你们嘴里就成忘恩负义了呢?”
论口才,李桃花还真不是陈玉的对手。她知道陈玉这事干得不地道,但被陈玉这么一说,一时还真不知道怎么批驳。
看他娘不说话,陈玉又道:“娘,我知道红枣的话有道理。她女婿处处比我强,都还在用功,我更该好好用功才是。她不给我《五经纲要》,还说是为我想,我也都认。”
“但娘,我真的没有坏红枣名节的念头,所以所有的话都是当着舅母的面说的,怎么舅母会说我坏红枣的名节呢?舅舅也为此生气?”
这个问题,李桃花能答。
“小玉,”李桃花道:“这女孩儿出了门就是人家的人了,哪里能随便把婆家的东西往娘家拿?娘家人,即便是父母都不好主动跟出嫁女讨要东西,没得叫婆家看不起。”
“结果你倒好,一个姨表兄弟,却当着红枣女婿的面跟红枣白眉赤眼地讨要东西。你让红枣女婿怎么想?”
“他会不会以为一个表兄都来讨东西,红枣这些年背着他往娘家搬了多少东西去?”
“小玉,你这么做可叫红枣怎么在婆家做人?你让你舅和你舅母怎么面对女婿?”
陈玉惊呆了,他做梦都没想到一篇文章而已,背后竟然有这许多的牵扯。
李桃花看了一眼儿子的傻样,无奈道:“幸而红枣够聪明,会来事,先前给《四书》的时候就经了她女婿,然后昨儿又当面说了一大段不能给你的理由,话里话外都推崇她女婿,和你撇开关系,去她女婿的疑心。”
“现你明白了吧,从你开口的时刻起,红枣就绝对不能把书给你,即便本来想给也绝对不能给了!”
原来是这样,陈玉恍然大悟,心说怪不得一向和气的红枣会说那些贬低他的话,她这也是为了自保。
看来昨儿那事他确是鲁莽了,甚至可以说是弄巧成拙。
李桃花又道:“但光红枣表态还不够,你舅也得拿出态度来。他为了红枣好做人得跟他女婿表示你的行为不是他指使,他对你的行为不赞同,他得跟你疏远,所以才不再叫你再去。”
陈玉呆住,半晌方问:“娘,你的意思,以后舅舅家办事,我都不能来了?”
“不说永远,”李桃花叹息道:“但起码三五年内必是如此。你舅为了红枣必得给足红枣女婿面子。何况此事原错在你!”
“经了昨儿,你舅还能拿咱们当亲戚,还记挂着我,今天一早就来看我,又捎东西给你爷奶,咱们可不能再给你舅添乱——往后但凡你舅不主动提,他家你就少去,以免冲撞了他女婿,再生出事来!”
陈玉终于后悔了。
“娘,”陈玉真心道:“我错了!”
“你确是错了。”李桃花恨道:“先我不过跟你舅母提了一句你哥教不了《四书》,然后你舅母随口告诉了红枣,红枣就有本事拿了让她女婿拿《四书》来给你哥。”
“可见红枣心里是真拿咱们当亲戚。”
“但经了昨儿一出,红枣怕是再不会跟先前一样跟咱们贴心了!”
……
清明学堂放假,李贵雨一早便去祠堂候着李满囤,然后当众给李满囤道了喜后方请教道:“大伯,您县试的八股文都是怎么学的?侄儿学了几年都不得入门,还请大伯不吝赐教!”
李高地也帮腔道:“是啊,满囤,你这县试文章都是咋做的,你给你几个侄儿都讲讲呗!”
经了陈玉这一出,李满囤如何敢再让人知道他手里有女儿女婿给的现成功名?
没得再生出事来。
李满囤和稀泥道:“贵雨,这俗话说‘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作诗也会吟’。这做诗是如此,这作文章也是这样。”
“没甚特别法子,就是多记多背,等背到脱口而出的功夫这文章自然就会做了。”
“就这样?”李贵雨颇为失望。
李满囤摊手:“不然呢?我就是闲功夫多,得闲便背《四书》、《五经》和《时文》,间或再看基本《古文观止》之类的。”
“然后背多了,就想着下场试试。你看我开始都没好意思告诉人——为什么?因为我没把握啊!”
“我怕被人知道了,你们都去县衙看我被打板子。”
李贵雨……
其他人大笑……
“若不是实在不认识人,”李满囤自己也笑:“弄不到荐书,说实话我连贵林也不告诉……”
李满囤口风太紧,李贵雨一无所获。李贵雨不甘心,追问道:“大伯,您看的是哪几本时文?能借我瞧瞧吗?”
常看的书页多少有些心得笔记,李贵雨想瞧瞧能否有些发现。
“现在不行,”李满囤摇头道:“我要准备明年的府试,得自己留着用。”
李满囤的拒绝光明正大,李贵雨没辙了。
午饭后回家,李满囤心有余悸地告诉王氏道:“这人还是得有真才实学。似我这个现成功名可扛不住人问,一问就露馅。”
“幸而咱们二十六号请人除了女婿、贵林和他的那个秀才朋友外,其他都是粗人,不会像上回贵林的同窗们那样在酒席上提议作文作诗,不然正是够呛。”
李满囤越想越担心,愁苦道:“我现在这样就是圣人说的‘德不配位’,焦头烂额。”
王氏心实,闻言也跟着发愁道:“先前咱们就想着考中,没想中了还有这许多的烦恼。”
下一句“不如不中”滚到嘴边,王氏又咽了回去——似这样改门换户的荣光,王氏实在舍不得说不要。
“是啊!”李满囤话锋一转道:“不过比起先前为钱愁,我宁可现在这般烦恼。”
“行了,我现在就去温书。这临阵磨枪,不利也光!”
既然被女儿女婿架到了现在这个位置,李满囤想:是多少人一辈子想都想不来的好事。
他得惜福,得上进,得能走多远走多远才不枉此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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