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之后的日子过得太快,像是本被加速翻阅的书。傩舞宴后又是无休止的大小宴,角斗欣赏,极尽奢靡之能事。
皇家角斗场和民间的角斗场没有太大区别,除了更恢宏壮阔一些。
它的位置建在国都城中。占地广阔,圆筒状建筑,一层层的环形设计。各色的绣金帐篷林立在阶梯之上,这种设计可以让从上往下俯视时,不管身处何阶,场上任意角落都能尽收眼底,不能说不妙了。
分明是冬天,两个正在场中撕抱在一起的壮汉却只穿了围着重点部位的兜裆布。健美的蜜色肌肉因为动作而张力十足,赤裸的足踏在沙砾地上,脚底板满是茧子。四臂攀扯着对方,牙关紧咬着。
他们的头发都很短,明显露出额角所印的‘奴’字。作为最卑贱的天奴,出现在生死毋论的角斗场再正常不过了。他们摔来摔去,挥汗如雨,直到其中一个把另一个压倒在地为止。
大部分年轻贵族都没有选择坐在帐篷里,而是站在栅栏边。一样的激动好斗,又同时扬眉动目的隔着栅栏高声朝里面喊着什么。
场中的贵族们纷纷起身,嗜血而激动地期待着最后的结果。女眷们则造作的展开袍袖掩面,却又忍不住露出只眼睛来偷看。
天奴一拳接着一拳,直打得血水从睡在地上的奴隶嘴里冒出来,很快鼻子里也冒血了,耳朵里也冒血了。脸上青青紫紫,肿头阔唇的,活像谁开了个染料铺。躺在地上的天奴佝偻着身子,喉咙发出‘嚯嚯’的气音。
随着最后一个猛地挥拳,身下的天奴抽搐了几下,终于不动了——殷红的血水绵延入土,直到把身下一小片土地完全侵黑。
活着的胜利者被人搀着接了下去。但这并不是结束,角斗场上没有永远的强者,今天活着,明天会有更年轻更凶猛的人来解决掉你。规则恒久而残酷,没有谁可以全身而退。
死掉的天奴也面朝下被拖了下去,留下赤色拖痕一条。事后又有人象征性的泼了瓢水清洗沙地,很快就被黄土吸入了。这些卑贱性命在贵族眼中,还不如一盆名花,一只精致的簪子来得珍贵,也就谈不上谁会为他们的死而伤感。
御轿就是这个时候到的,循例摄政王伴驾,早到的贵族官员队列整齐迎了出来。
小皇帝兴致勃勃坐在了斗兽场最中央的看台上。“今日朕前来是存着与诸君同乐的心情,众卿不必拘束。”他一扬手,这些臣子们躬着腰回到原本的位置,但到底不敢像之前那么放肆了,毕竟小皇帝旁边还戳着那么一位大佛!
要说大佛苏鹤行如今已经位极人臣,要什么女人没有?偏这摄政王口味刁钻,只有一个天奴出身的侍妾。
侍妾参加冬至宴搁在哪朝哪代都是笑话。可人家不旦参加了,还是礼部尚书亲发的邀函。完了摄政王还亲自接她出宫,要说这还不算宠爱的话,人家又带着来看斗兽了!
带侍妾看斗兽本身没什么,关键是这位后院干净了十年的摄政王带侍妾!谁带侍妾他也不会带啊!结果人家不但带了,还招摇过世。
自打冬至过后,其实已有人偷偷送天奴那种童颜巨乳型的美人入司命府了。摄政王收是照收,却还是一样并进家妓营,没有接纳的意思。
敢情那天奴手段还真不弱!
岁岁乖乖坐在苏鹤行的王棚里,淡紫色的襦裙裙摆垂落盖住了小脚。虽然装的像那么回事,可忽闪忽闪的大眼睛却跳脱的厉害。
她从没到过角斗场,这还是第一次,想四处打量却又不敢张扬。
在这之前,还发生了件小小的插曲。
小皇帝宣召了岁岁,还赏了她个小小的荷包作为见面礼。那御赐的香囊现正挂在岁岁盈盈不堪一握的巴掌宽小腰边,长流苏随风轻扬,异香扑鼻。
苏鹤行支着颌坐在小皇帝隔壁的第二张王棚,看小天奴刘姥姥进城似的东摸西望,嘴角上扬。
大臣们纷纷偷瞄这一对奇异的组合,当看到摄政王他老人家那永恒无表情的俊脸上露出一丝笑意时。他们忍不住咽下口水和邻桌对看了一眼,都从彼此眼中看出诚惶诚恐来。
就在这诡秘的气氛中场上又再次喧嚣起来,原来一辆罩着黑布的铁笼被放到了角斗场入口处。随着黑布的掀起,在铁笼中躁动来回踱步的一只金毛畜生映入眼帘。
这是只来自中原以西的雄狻猊,事先已经饿了叁天。鬃毛蓬松在寒风中微微飘动,低沉的咆哮叫人心头发颤。它的立瞳凶悍而疯狂,在场中似不停流转梭巡着。
岁岁好奇地扬起小脸去看主人。她从没有来过角斗场,在她有限的认知里,角斗肯定是看两个人对打,怎么现在还上了野兽?
“怎么?”他的大手轻轻摩挲了一下她的发旋。触手冰凉温润很是舒服,他又轻轻抚摸了一下。
“这是做什么啊?主人。”弯弯的月眸里盛满了惊讶。
维持着大手放在她头顶的动作,薄唇微掀吐出两字来。“斗兽。”和煦的金乌将他穿着朝服的身躯打上一层融光,真若神佛一般。
乖巧的‘哦’了一声,岁岁心大的以为也许是要看兽之间的角斗?她实在是过于无知,如果只是看两只猛兽对斗,场上众臣又何至于此?
不死不休地天奴厮杀比较常规,小皇帝和贵族们早已司空见惯。现在要看的是比天奴自相残杀更叫人血脉膨胀的比斗——作为约定和彩头,只要天奴打败了狻猊就会充入官中,脱离角斗营。
但这些年过去了,能杀死猛兽的天奴又有几人呢?
天奴营的入口走出个腰粗膀圆的高大男人,胀鼓鼓的腱子肉在不甚合体的麻衣下显得格外醒目。头发完全向后束起,额上‘奴’印迎着光线十分清晰。
金毛狻猊见眼前缓缓走来个人,在笼中更是躁动不安。
岁岁立于最高的阶梯王篷中,自然看的一清二楚。她敛去了原本惊奇的表情,下意识看了一眼主人,却发现主人的目光根本就不在场上。“怎么出来的是天奴?这是为什么……”她听见自己迟疑着问出的声音,是那样的虚妄和诧异。
应该不会吧?应该不是她想的那样吧?
“没有为什么。”他淡声的回答。
他的回答从侧面印证了岁岁的猜测。天奴下贱她知道的,却没想到在这些中原贵族人眼中竟是……连蝼蚁都不如。以身饲兽,这已经打破了她原本的认知!
他一直在看她,见她小脸刷白,突然推翻了原本的打算。“害怕?要去外面透透气?”
她嗫嚅了一下,却发不出声音。
看着她的神情变来变去,苏鹤行猜她物伤其类。这位从未开口劝慰过任何人的尊贵人拍了拍小天奴肩头。“你是本座的人,早已和他们不同,无需害怕。”说到最后几个字时,他的唇轻轻在她耳畔擦过,极尽温和。
上次在宫中见她被众女轻慢,他确实是不悦的。不单单因为她是他的人,本就该万众所敬仰。还有,苏鹤行说不精准,却觉得心底似乎有一种奇怪的东西在蠢蠢欲动,伺机准备破土而出。
‘那如果我不是你的人呢?是不是就和他们一样了?’这句话岁岁当然不敢说出口。她头有些晕眩,就连脸色也苍白难看得很,一双小嘴儿因为紧紧攀咬而泛红,有种病态的美。那双小手也情不自禁地轻揪住了膝上的布料,留下了数道褶皱曳地,颤悠悠地。
他看着她的小手,那被抓握的裙摆褶皱仿佛一直延伸到了自己的心脏,纹路轻轻触碰着他的心室。它们很柔软也很轻薄,却无端让他觉得有些痒,也觉得有些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