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御史可莫要自谦了,听说那凶手竟杀了三五个人,还埋在自家的活水井里,可是真的?”
“是了,起初还以为只是一个仆从自杀而已……彼时我在李局丞门下为父赎业,某日弄坏了浑天仪,李局丞便说让我做些活计算作责罚。恰好东宫一位少监家的仆从跳井死了,那少监怕污了新盖的宅子,特意遣人来请李局丞过去做法事,我就随李局丞一道去打下手。”
“那少监可是贴身伺候太子殿下的,薛御史应当还挺作难的罢?”
“彼时年纪小,并不懂这些,只想着早点干完活,可以饱餐一顿。若非得太子殿下信任,案情也难以水落石出”,薛讷说起当年事,抬手扶了扶幞头,陷入了回忆中,“薛某仍记得,那是清明翌日,我与李局丞到后不久,太子殿下便也来了。我初次与殿下相见,他虽然还不到十岁,说话做事却是一板一眼的,很有风度。但离开众人眼前,他又是个贪玩的孩子,彼时那个家里只有我与他年纪相仿,他就开始跟着我玩。李局丞借口要入定开天眼,找了个地方打盹去了,殿下见我做的事觉得新奇,就一直跟着看我,还问东问西。我本就不爱说话,应付他十分吃力,但看他是认真想知道其中关窍,就同他混聊了许久,半天下来,竟也熟络了。当时年纪小,总偷看些悬案故事,久而久之也有了一些断案的本领,所以每当跟着李局丞做法事,我仗着自己是孩子,行动自由,都会忍不住要去尸体周围翻看,这一翻就发现那尸体有些异常,不像是溺死的,而像是死后丢进井里的。”
“是因为鼻腔里没有水藻吗?”
薛讷颔首道:“长安城的水井与各坊引来的水中,皆有一种本地的水草,尤以在井中分明,若是在井中溺亡,口鼻之间是一定会多少残留些此物,可那人口鼻中一点都没有。不过大户人家讲究,也不能以此作为依据,所以我便偷偷告知了殿下,他提议放我下井看看,水中究竟有没有苔藓。”
“想不到太子殿下与薛御史竟如此大胆,溺死的人身子往往很粗大,即便是有经验的仵作也会有些发怵,你们两个孩子竟然不避讳,还要下井……”
“啊,我自小就不大怕这些,殿下更是个嫉恶如仇的性子。不过下井时,遇到了一些意外,我们本在井上试过,殿下可以拉得动我,我才下的井,不想下水后身子变得很沉,慌乱间不知触到了什么机关,井下竟霍然开了个槽口,里面弹出个死人头来,我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就把那人薅了出来,谁知后面还有,一共拽出了三五具,我又逆着尸体飘出来的槽口奋力往里游,竟然从庖厨的水槽里游了出来……”
“如是听听,就觉得挺吓人的,难为薛御史,小小年纪遭这样大的罪。”
“更可怖的在后面,我斩断了绳子,从庖厨的水槽里游了出来,地上放着一只死鸡,满地的鲜血却不像鸡血,想起那井里方出来的尸身上有刀口,我猜他们是在这后厨被杀,又丢入水槽的。在这样的府宅里,能布下这样的阵仗杀这样多的人,若说少监不知情,是绝对不可能的。我就大胆猜测,今日那要下葬之人帮少监杀了这些人,埋进庖厨的水槽里,顺进了井中。少监为了灭口,又将此人扼死,而后丢进了井里,做出溺死的假象。我担心殿下为了救我去求助于少监,反遭不测,匆匆赶回。好在殿下沉得住气,也觉得此事蹊跷还未妄动,我告诉殿下,杀人的可能是少监,殿下一开始不肯相信,毕竟那少监从殿下一出生,就伺候在侧,算是殿下的左膀右臂了。但殿下虽心痛,却还是想求一个真相。他提出参观园子,引开了那少监,我则假装掉进了景观湖里,由管家带去换衣裳。那管家年纪不小,先前对李局丞很恭敬,我猜他是个虔诚道徒,便说府中有诡水影,问他最近可有失踪的家丁。老管家告诉我账房跑了好几个人,我当时哪懂这些,只是觉得他们的死可能与钱财有关,又偷跑回那废弃的庖厨,从炉子里翻出了些还没烧尽的账本。我虽然看不懂,但却觉得应当是要紧的证据,赶忙向外跑,谁知竟与埋伏在那里的少监撞了个正着……”
“此人可是贪了东宫的钱财,又杀了自己的账房?”
“是了,我以为已经走投无路,险些被他一剑挑死。幸好殿下带人赶到,我情急之下将账本直接扔了过去,那人飞身去抢,被张顺截下。谁知他丧心病狂,竟劫持了太子殿下。”
“听说薛御史救驾有功,还得到了天皇天后的赞扬……”
“那倒不是”,薛讷据实回道,“救下殿下的人并不是我,谁都没想到,李局丞竟是卧在那庖厨屋顶上开天眼呢,他悄然跃下拔出桃木剑,奋力一敲,就把那少监敲晕了。我并没有出手,殿下并非我所救,应当是坊间误传。”
两人闲话着,山路倒也不算难行,很快抵达了皇城刑部衙门外。薛讷与高敏一道交验了证物,再出衙门时天色已渐渐黑沉,高敏相邀道:“此一次能与薛御史共事,真乃高某之幸,今日发了饷银,可否邀请薛御史与宁小哥一道,去小酌一杯?”
“不了”,薛讷看樊宁一直守在刑部衙门外面,虽然做了易容,还是有些惴惴的,拱手谢绝,“今日又见法门寺大师遇害,心里有些不疏阔,改日薛某再请高主事一叙。”
高敏颔首一应,又上前两步与樊宁告辞。樊宁似是挺喜欢他的性子,一言一语地跟他打趣,惹得薛讷在旁出声道:“宁兄,该走了……”
樊宁这才与高敏插手告别,走出两步又回身向他挥手。薛讷心里说不出的不自在,磕巴问道:“你为,为何让我与他一道乘车……”
“什么?”樊宁没想到薛讷会问这个,顿了一瞬才回道,“你傻啊,他是刑部主事,主理这个案子,你还不赶快套套话,看看他们下一步准备去哪捉我呢?”
“横竖不可能捉到我家去”,薛讷心落定了两分,牵着马,与樊宁一道向崇仁坊走去,听到她的肚子咕咕叫个不停,薛讷提议道,“离宵禁还早,我们去西市吃点胡麻饼黍米饭罢?你不是最喜欢吃那些吗?”
“不吃,那些东西黑乎乎的,像今天那些和尚的头,我看了害怕。”
“从前李师父说你的胆子比野驴还大,你怎的今日竟怕了?”
“少说废话”,樊宁自觉自己英武不凡的形象受到了质疑,有些脸红,好在脸上贴着驴皮,薛讷也看不真切,“今日不是你发饷的日子吗?请我去东麟阁吃酒罢。”
语罢,樊宁推着薛讷就走。薛讷嘴上不情不愿,心里却乐开了花。谁知才到坊市口,忽有一少女从雕饰精美的马车里探出头来,唤道:“薛郎!”
听了这声音,樊宁只觉眼前一黑,本能般地差点拔剑。眨眼间,一身量纤瘦娇小的姑娘翩然跑来,一把环住了薛讷的手臂,不是李媛嫒是谁:“你怎的在这?下午我还去你家找你,管事的说你不在。”
李媛嫒边说边将樊宁拱向了一旁,她虽不识得此人,但看此人与薛讷拉拉扯扯,即刻起了警觉,秉着快刀斩乱之心,严厉杜绝这些有两分姿色的男子勾搭薛讷,搞什么分桃龙阳断袖左风。
薛讷被李媛嫒紧紧箍着手臂,想要抽离,却差点碰到她的胸,吓得一动也不敢动了:“我去蓝田查案了,你找我何事?”
“你还有心思查案?今天下午,坊间的武侯把你家围了,说有人告你包庇那个逃犯樊宁,已从你房里搜出了证据,你若再不回去,满城也要贴你的通缉令了!”
薛讷一听这还了得,转身就要往家跑,须臾又是一顿,将身侧的樊宁拦下,摸出怀中钱袋放在她手上,若有所指地说道:“你先去吃饭罢,不必等我了……你也可以直接回东宫复命,揣好了腰牌,千万别丢了!”
樊宁还没来得及应声,薛讷已快步跑开,很快消失在了长安城车水马龙的街市上。樊宁心里说不出的焦急自责,看着形形色色过往的人群,忽然觉得自己是那般渺小无助,若真的连累了薛讷,连累了整个平阳郡公府,她真的是百死莫赎,可她现下又有什么办法,可以助他脱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