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外,薛讷与狄仁杰立在廊檐下,将高敏的话尽数收录耳中。先前薛讷便诧异,此人为何没有一直缠着樊宁,毕竟她是此案最重要的人证,不曾想竟是另有打算。高敏此时的举动,犹如当头棒喝,彻底打乱了薛讷的谋划。原本打算先探知二圣的态度,再见机行事,眼下高敏之举无疑将矛盾激化摆在了明面上,令薛讷不得不立即应战了。
刑部已录了口供文书,此案便不再拘于后宫,一旦刑部上书御史台,弹劾天后之失,皇后的废立便会被摆在朝堂上公开谏言。而那十六年前“废王立武”若被推翻,影响的又何止是天后一人,更有无数受到低微出身皇后激励,发奋读书,期待“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寒门学子。更何况,樊宁注定会处在暴风眼上,无论是否得到公主尊荣,皆会遍体鳞伤。
正思量间,只听武则天哂笑两声,又道:“区区一个老妇,不知被何人收买,便敢来污蔑本宫,编出这等匪夷所思的秘闻来,你可知道,诽谤本宫,妄议皇室血脉,可是株连之罪!”
“只有区区证词,自然无法证明这桩匪夷所思的宫廷秘闻,但活生生的安定公主正在东宫之中,由薛明府带来洛阳,二圣若不相信,只消请太子殿下将人带来看看便可。”
薛讷大为怔忡,心想从前真是小觑了这高敏,一个区区六品刑部主事,竟对东宫太子的动向了若指掌,这样的耳报神,只怕朝中一品大员尚且不及,他背后究竟是什么人什么势力,难道当真是天皇授意?
薛讷正发楞,不知何人的手在眼前乱晃,他这才回过神,只见一内官皮笑肉不笑,细声细嗓道:“薛明府?快别发呆了,天皇传你进去。”
薛讷赶忙抱拳应声,阔步走入了书房,屈身行大礼道:“臣薛慎言拜见二圣。”
“薛卿,听闻你将疑似为安定之人带到了宫中?”李治急迫发问道,虽贵为一国之君,坐拥万里疆域,亦是平凡父亲,此时此刻他微微瞪大双眼,疑惑颇多,更多的则是期待欣喜。
薛讷眉间微蹙,据实回道:“回禀陛下,是……”
“薛慎言,本宫命你查明公主遗骸之案,你竟暗度款曲,偷偷带人入宫,究竟何意?”
听了武则天的发问,薛讷很是困惑,当初是那御史传令,他才特意将樊宁带来,怎的如今李治不知,武则天亦不知?薛讷扫了旁侧的高敏一眼,心想那日传召唯有口谕,并无实诏,在场之人除了他便是高敏,此时百口莫辩,只能俯首叩地不做声。
“天皇,太子殿下将人带来了,”内官见房中气氛微妙,极其小心地说道。
方才高敏争论的功夫,李治已命人去东宫,让李弘把樊宁带来,此时他已迫不及待,扶着桌案站起身,示意请入殿来。
转眼间,李弘器宇轩昂地走入书房,向天皇天后跪地拜礼:“儿臣请父皇母后安。”
李治素来最疼李弘,此时却顾他不得,一直望着跪在他身后那个瘦削的身影,一瞬也不瞬:“你……莫害怕,过来……”
从太宗嫡子晋王到太子,再到如今的九五之尊,在其治下,大唐平西域,战辽东,甚至完成了许多太宗尚不能完成的丰功伟业,但此时此刻,他只是个思女心切,失而复得的父亲,眯着双眼,竭力控制着头风带来的眩晕,看着那怯怯走来的孩子。
她梳着双丫髻,穿着一身桃色襦裙,身子很瘦,却很健康,一张小脸儿粉雕玉琢,五官极其精巧,最为夺目的则是那一双桃花眼,顾盼生辉,说不出的娇俏美好。李治与武则天一时无言,明眼人皆能看出来,这孩子长得实在太像天后,太像太平公主,她轻启朱唇,讷出一句“拜见天皇天后”,连声音都与武则天甚为相似,相似到仿佛已不必去细论,便能认定她正是二圣的骨肉。
武则天望着樊宁,仿佛对面站得不是一个人,而是一面铜镜,照出近三十年前的自己。彼时她只有十四岁,匆匆离家入宫,做了太宗的末等才人,举手投足间稚气朗朗,又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自信胆大:“并州武氏,年十四,应国公武士彟之女……”
“晴雪……”李治低低唤着,似是已认定眼前之人便是自己十六年前去世的女儿,喃喃叫她的小名,“过来,孩子,到案前来。”
“陛下,”武则天忍不住发声道,“十六年前安定崩逝,臣妾与陛下一样,皆肝肠寸断,可张氏所说公主假死出宫之事,臣妾尽皆不明,眼下怎能因为这孩子容貌与臣妾相似,便认定安定未死……”
“天后说的是,”高敏成竹在胸,比方才显得更加得意,从怀中摸出一本密册,递给了旁侧的内官,示意他交与天皇,“此书乃宫中记录皇子诞生特质秘文,采用反切密语,解出来安定公主那一页,正是‘永徽五年正月十八日寅初一刻武昭仪诞女重五斤一两,肩膊下中有一胎记形似梨花’,这位小娘子究竟是否是二圣的亲骨肉,请宫人一验便知。臣以为,以薛明府之聪慧,定然也早就解出了此卷的迷踪,这才特意将流落在外的公主带回紫微宫来,可谓忠贞之极啊。”
“你胡言乱语,”樊宁自己的事不怎么上心,说到薛讷却 据理力争,“明明是有人口传伪诏,让薛郎带我来的,而且……而且我身上根本没有什么胎记!”
“不,你有,”许久不做声的薛讷此时抬起头,高声对李治与武则天道,“启禀天皇天后,臣早已解出此文密语,之所以一直压制不报,乃是因为臣发觉其中别有蹊跷,似是有人刻意将安定公主身世往樊宁身上攀扯,矫造文书,诬陷天后。臣请求二圣给予臣一个月的时间,必定找到公主遗骸,查明真相,还二圣、还天下一个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