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宏留下定金就先走了,周老从后面出来,抱住一卷浅灰的布料,疑惑地推一把眼镜:“温先生走了?”
珺艾弓在台面上,拿笔在草纸上记录数字,心神全部在,一连地写了好几行好几排,老爷子跟她说话,她也是很迟钝地反应过来:“什么?哦,走了呢。”
仿佛不太确定,抬头又朝帘子那边看去,一道似是而非的虚影从那里过,正是温宏撩帘低头离开的动作。
那影子一晃就没了,于是她肯定地点点头:“走了。”
老周摇着头,把布料抱了过来:“还没给他看呢,先生是说下次再来么?”
温宏到底有没有说话,说了什么,珺艾总是拿不定,于是只能敷衍地点头,看那定金已经压在铜尺下面,想必是一定要做一套衣服的。
温宏要做什么款式在她回来前已经大体跟老周讲过,老周做起事相当认真,沉浸在严苛的工序中,每当这时珺艾也是一样,她无比的喜欢这样氛围。那种安宁地沉浸在自己的手艺中,世界的一切外在都没关系,哪怕一颗炮弹突然地炸下来,他们的手还在裁布刀上,在缝纫机上,在精挑细选的金线上。何其又不是一种幸福。其他的幸福都难以追求时,这种幸福便成倍的贵重起来。这种贵重都是老周给她的。再一抬眼,老周花白的长胡子一撮地吊下来,下巴收得很紧,眼睛也眯了起来,珺艾连忙过去给他捏肩膀,问哪里不舒服了?
这时又想起自己买的艾灸,非要拉着老周去后面的木板上上躺好。老人家是很有自尊的,就算是已经认了孙女共同生活,但是该注意的细节他全都注意,从不袒露什么。当珺艾折腾着让他小半个干瘪下去的肚皮露出来时,他也不挣扎了,也许再挣扎,也挣扎不过半条腿埋进黄土的事实。
艾灸这头点燃,冒出一丛丛的白烟,跟巫术和古典典籍的玄秘法令似的,在肚子眼上盘横。热源要依依的贴近关节和穴位,珺艾头一次做,位置不对还要老周来讲。
他的声音是苍老的、温和的、温驯的,人走了一辈子快要抵达终点时,儿子先去,身后并无子息,要靠一位半途中认的亲人。屋内渐渐没了讲话声,老周眼角也许有湿润,珺艾看不见也不去看,有些人的眼泪不能看。她埋着头,总觉得或许有人,以后老了也会像老周一样,给人留下来的一定是眷念和尊重。到底是谁呢,茫茫然的一片空。
“你该找个丈夫。”
老周恢复了日常的语气,是一副宽容的宠爱。
珺艾撅撅嘴:“比起丈夫,我更想跟您多学点东西。”
老周躺了片刻起来,拿起床头的旱烟烟斗,他抽得少,也是为了省钱。人省了一辈子,早就惯了。
“有丈夫才能有孩子,小爱,你是很喜欢孩子的,自己生一个不好?”
当然好,非常好,怎么会不好。但到底都是空想罢了。
“你还年轻,有大把的路要走,还有前途,不该老是闷在屋里。人也不可能靠技艺这种东西寄托余生,你该找点其他的。”
老周捋了一把胡须,开始充当媒婆的角色:“我看那位伍先生人还不错”
先前在苏南条件还算不错的时候,都没考虑伍正德,这时沦落成靠手艺活谋生的底层,还能怎么考虑?曾经她也是很有勇气的,不顾后果地可以去闯去碰,现在不太行了,人累了,满头的脓包,但凡有点障碍,就要把脑袋缩回来,待在自己的安全世界。更何况她对他本来就没什么想法呢。
然而老周的话不是一点用都没有。她生了一点别的雀跃又复杂的期望,人还是尘世里的那个人,无论如何都会生出期盼来,几天的梦境里,是还在温家时,大哥夜里坐在客堂的红木椅子上,跟温父长谈市场和生意。那时他是那么的年轻,二十出头已经有了稳妥的气派,珺艾踢踢踏踏地从外面回家,个子还没长全,对一切玩乐都处于好奇的阶段。进门一见大哥就把脑袋缩起来,温父还宠着她,避免她被训诫得太惨,率先开口给了台阶下,让她下次就算不回家吃饭也要提前打个电话。
她躲在温父的背后,躲在那种慈父假象的身后,大哥的视线漫漫地扫过来,她是很紧张的。也是剧烈矛盾的。既希望他能看见她骂她两句也好,又怕他当真出口说她不好。
在那时,她就已经开始向往他只是自己也不清楚,他是那么优秀那么好,希望她往正道走。
即使后来证实并无血缘,但是对他的孺慕之情怎么可能不在?
如果没有后面那段,她在梦里把两人后面那段轨迹给剪切掉,如若幡然醒悟时还有个大哥,有一份货真价实的依恋,缺失的洞口在那时就被严密地堵上了,人生是否完全不一样。
人生没有如果,可是伍先生还来找她,要请她去假日渡轮上玩两天。
珺艾只说晕船,推辞开。伍正德算好她在这部分会拒绝,于是再提出用个下午茶时,珺艾总不好连续拒绝人两次。
这次单独会面,伍先生到底还要打听她为什么要离开苏南,这不怪他,如果一个人非要接近另外一个人,能够找到症结是最好的办法。珺艾坦坦荡荡地,耸耸肩歪一下脑袋,神似森林树杈里伸出一只长得灵气又漂亮的鹿脑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