嫧善(四)
送完台丹,嫧善立马跳入无尘怀中,不知是用药的缘故还是今日之事太过耗神,总之她疲乏得厉害,已难以支撑。
此时夜幕已挂,西天桂月初升。
无尘怀中拥着熟睡橘狐,于夜色下缓行。
至玄幽山脚时,他忽想起白日里他从温泉中急慌慌出来,发还温湿滴水,御气而行时因心中慌乱差点从低空摔将下去。直至进了那方小院,见她奄奄一息地躺在一片杂乱间时,心中焦急更化作老君丹炉之中的真火,灼得他无处遁形。
他想起了百余年前的情形。
神仙皆自认高洁,绝不允准下界生灵无端逗留天宫,可无尘偏偏养了一只初开灵智的钝狐,教她修炼、予她灵丹,甚至不惜分修为给她。
天宫不容她,薄纸难包火,她终还是被天宫巡将发现,天帝轻飘飘一语将她记忆抹去,另将她仅有的修为抽去一半。
老君疼惜他,命他下界修道、察民。
待他在玄幽山寻得她时,她亦如白日那般奄奄一息,匿在荒草之间,皮毛滞涩,几难维命。
旧事难追,唯剩惊怕萦绕心头,百年之间,梦中坠仙崖边两缕橘毛散尽之时他满腔的绝望时常将他吓到难以呼吸,仿似被人拧着脖颈扔下危崖的人是他。
无尘将嫧善送入房中安睡,他自出来熬了一盏树胶,将怀中裂作两截的迎春木簪粘好,又细细打磨过一遍。
匣中还余两块木料,其中一块一头稍扁平,无尘思索一时,执起刻刀在那处刻划几刀。
天光微亮时,簪身已磨好,簪头一只尖耳狐狸栩栩如生。
无尘先去嫧善房中瞧了瞧她,睡得正好,后腿折伤已愈,前次给她的一点真气已被消耗殆尽,待明日她大好了再输她些罢。
彼时天色已可见人,无尘不觉间,已盯着她看了半晌,待他惊觉,又在心中发笑,一只黄毛狐狸有甚么可看。
山中晨雾渐起,白茫茫将此处几间屋舍掩映不见,林间雀儿扑棱棱飞起,在古树梢头立着梳洗,虫蚁褪入穴巢,山石之间,百花舒展,山下早起的农夫荷镐出门,潺潺浏河涌流不停。
嫧善沉在梦中,不知何夕。
一时在那间高殿中,她又被青白广袖遮住双眼;又一时,她似是在被审判,隐约有一沉厚声音将她牵扯至浓浓白雾之中;再一时,她迈步走入惜春苑,二楼窗边那间小屋中,她亲眼所见无尘身影将一美貌女子抗在肩头,埋头在那女子腿间吮吸,帐中挥掌拍臀之人亦着无尘的道袍……
惊醒之后,她仍是一只橘狐,未在惜春苑,无尘亦不在帐中。她稍稍运气一番,竟又可幻作人形。她如一只上岸小鱼,毫无生气,蛹至窗边掀开一看,倒惊了好大一跳。
院中那方石桌被各色鲜花齐整堆迭的满满当当,鲜艳的瓣儿上还沾染着晨起白露,晶莹莹,煞为好看。
她不知无尘采这些花儿作甚么,眼下她亦无力去寻他问询。
人形不能维持很久,尾巴与耳朵总不留神露出来,她总觉不伦不类,干脆现作橘狐,将自己挂于舷窗边,头仍在屋内床榻上杵着,长尾下垂,甩来甩去,倒将屋外廊檐之下扫得纤尘不染。
梦中见无尘与美貌女子欢爱,叫她很是闷闷不乐。
不知检点的老道!
哼!
待他垂垂老矣之时,必不给他养老送终!
无尘从厨下出来,手中拎着一只粗陋茶壶,瞧见狐狸似是在自闭,走去将她长茸后尾捞起挂进窗内,顺手拍了拍其上沾染的细尘。
嫧善不愿理他,转了头,继续挂着晒太阳。
无尘未察觉她的小小心思,将手贴了贴她颈侧,脉搏强劲,稍稍满意,又往她脖下胸前摸了几许,本是想探探她是否有别的外伤,哪料他这只手似是握着滚红烙铁,挂在窗边的狐狸忽然蹦起来滚入床边钻进被卧乱叫了几声。
无尘摇摇头,狐狸大了,心思难猜。
她身子差不离好了,无甚可忧,无尘提了茶壶在石桌前的竹椅上落座,斟了一杯品了品,这鲜花茶倒也一般。
嫧善在被窝中捂着热烘烘毛茸茸一张脸,他…他方才那只手,正是掌拍女子美臀的那只……
不知检点!
简直过分!
不知几许,嫧善理直气壮掀开被子下床,从大开的窗边跳出去,理了理身上道袍,就要下山,无尘在门口将她叫住,拉她在裸石上坐下,他自蹲在嫧善面前,撩起她长袍,挽起裤脚,那之下是一截细嫩小腿,无尘上下摸索一回,确认无有大碍,又将斗笠为她戴好,方放她下山,未多言,只叮嘱她“行事注意安全,小心些。”
无尘从不干预她欲行之事。
嫧善气力只恢复了些许,并不能施法缩地飞行,只好慢吞走路下山。
与往日四处游荡不同,她今日下山后直奔城中一家成衣店,不久身后挂着青蓝色包袱出门,又在一家胭脂水粉店外徘徊几圈,没进去,转身径直上了玄幽山。
院中未见无尘,厨屋有炊炊烟气。
嫧善将包袱放入屋内,平息一时,出门在院外一颗粗壮梨树下撅着臀挖出一粗瓷罐,抱着进了院内,是一坛酒。
山中日月漫长,无尘喜做些耗时之功,錾刻、酿酒、拾柴、刻碑云云。
哦,另加一桩,还养狐。
嫧善抻了抻道袍拭净瓷坛上的淤泥,卷起窄袖,捧着坛子便饮了一大口。
陈年老酒入喉如饮火,刺辣辣灼得人难受。
但后口有清淡的浆果甜,另有一股不知如何形容的引诱,叫她复又灌了不少。
趁还清醒些,她赶忙进屋,将那包青蓝布袱打开,取出其中之物——
一套轻薄套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