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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法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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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茶棚当中。”

道人语毕。

同桌对坐的和尚抬起了双眼。

他的目光沉静如水,手却握住了怀中寒光凛凛的月牙铲。

大伙儿只觉心里咯噔提了起来,目光都牢牢围拢住这一僧一道,连带着茶棚外的一切喧嚣都仿佛渐渐消失。

雨声停了,山里传来的风声、虫鸣、鸟叫都渐渐隐没,便连茶棚边“蛇溪”翻涌的声音都越来越小。

越来越安静。

“还不动手!”

猛然间。

一声厉呵。

竟是来源于满脸写着和气生财的老店家,而他说话时目光所望,不是和尚也不是道人,却是道人身后大门处的那几个乡下汉子。

众人的目光顿时齐刷刷转过去,但见汉子们手里攥紧了斧头、铁铲、大锤尽管都是工匠吃饭的家伙,可未尝不能拿来杀人!

他们原来也是拦路劫掠的盗匪么?!

惊惧目光纷至沓来,汉子们却迟迟没如店家所言“动手”,反而都面显茫然。他们中有反应快的,一个激灵丢下了手里的家伙,连连摆手:

“不是,我们不是”

话到半截。

那和尚突兀长身暴起。

手里精铁浑铸的月牙铲高举。

刃口生出冷光映得满室生寒,骇得大伙儿顿时齐齐吸入一大口凉气,化为惊呼,还在腹中酝酿。

月牙铲已然挟着风雷一般猛烈劈下。

斧刃过处,一具身躯拦腰而断。

然而,怪异的事来了。

这本该凶残的一幕却偏偏不见鲜血喷洒。

尸体像两个纸团轻飘飘落地,而后迅速干瘪,皮囊依稀能看出形貌,正是老店家的模样。

茶棚下,大伙儿的惊呼本来已经要喷薄而出,可这诡怪一幕愣将惊呼卡在了喉咙里,吞也不是,吐也不是。

呆愣茫然时。

干瘪的皮囊里突兀窜出一道黄气,射窗而去。

可不知何时,那道人已然堵在了窗前,伸手一拦,顿将那道黄气捉在手里。

定眼一看。

“黄气”原来是个身量矮小如孩童的男人,相貌古怪,身着肥大的裤子与短衫,手脚都生着厚厚的灰黄汗毛,连头发也是黄色。

被道人捏住后颈,不住挣扎。

道士干脆两手分别抓住他的头脚,往中间“咔嚓”一折,再“嘎吱”一叠。

拢在手里用力搓揉,终于捏成碗底大的一团,硬摁进了酒坛,再“啪”一下贴上黄符封口。

事态再三折转,直叫人眼花缭乱。

大伙儿脑子没转过来,喉咙里那口惊呼已然跑岔了气。

屋里顿时一阵此起彼伏的咳嗽。

这当头。

酒坛子一通摇晃。

还是店家的声音。

“道爷饶命!道爷饶命啊!小鬼无辜,可从未做过什么伤天害理之事啊!”

“无辜?”

道人回到位置坐下,把半满的酒坛晃得“哐当”响。

“是你拿烂树叶当茶、黄泥汤作酒糊弄行人无辜?还是利用人家新鬼懵懂、执念未消变化作祟无辜?”

“道爷!冤枉啊!”

黄毛鬼愣是给自己喊出了几分委屈。

“俺是只鬼呀,这烂树叶不就是俺们孤魂的茶,黄泥汤不就是俺们野鬼的酒么?”

“再说这几只小鬼,俺也只是看他们浑浑噩噩可怜,寻思借他们的地儿赚些辛苦钱,以后分润下来,好让大伙儿幽冥路上有钱财傍身少些清苦。”

“道爷明鉴,俺是好鬼呀!”

“好鬼?你跟城隍爷说去吧!”

这边一人一鬼拌着嘴皮,那边回过神的众人却越听越古怪。

道士是捉鬼的,店家是鬼,店家话里的新鬼是一番面面相觑后,还是老货郎出来挑头。

他恭恭敬敬叉手作礼,期期艾艾小心询问:

“没想这店家竟是妖鬼所化,道长与大师能够出手降服它,实在叫我等感激不尽。只是这妖鬼话里话外却也让我等心头迷惑得紧,道长可否为我等解惑?”

道士闻言稍稍沉吟,望了眼和尚,见他又在闭目念经。

于是将符纸边角抹平,彻底封住了黄毛鬼的聒噪。

再环视场中众人,尤其是依然滞留在门前的乡下汉子们。

“诸位竟然不肯离去,何不先坐下,听贫道讲一个故事。”

“半月前,和州出了一样怪事。

说是有一帮富贵子弟往铁屏山里寻仙访幽,结果在半道有人突发急病,同伴只好将他送回城中医治。没想刚到城门口,病人突而呕吐,竟然无药自愈了。城中有医师查看,才发现急病是因他误食毒果,呕吐自愈是因他吃了催吐的草药。

但富贵子弟们信誓旦旦,病人中毒后并未吃过任何东西,顶多因干渴,在路边茶棚喝过一碗茶水。

几人为验证所言不虚,重回故地,却不见茶棚所在,有的只是路边山体垮塌后留下的大土堆,一如巨大的坟丘。

当这件怪谈在市坊间广为流传之际,人们诧异发现,这段时间类似的怪事不止这么一件。

有人经过蛇陉后腹痛不止,呕出几团烂树叶;有人取出路上打来的好酒,竟然成了黄泥汤;还有人在某个茶棚歇脚,同桌的客人却无意间显出恐怖厉相,吓得他抛下了行礼、财物仓惶逃跑如是种种,只因涉及鬼神,当事人们害怕引来报复,所以没有大肆声张。

蛇陉是商旅要道,当地官府既然知晓,也就不得不重视。几番查验,发现所有的怪事都指向了一所茶棚,而这茶棚恰巧是和州一户乡人开设,而更巧的是近日有人见过店主人在乡间出没。

起先,官府认为是店主人勾结盗匪装神弄鬼诈取钱财。他们当即将店主逮捕回衙门,几番拷打后,却得到一个截然不同的供状。

原来一个月前,大雨泡垮了山坡,坍塌的泥土掩埋了茶棚,店家当时在茶棚外的茅厕小解,幸运逃过一死,却也被压倒在泥土下晕死过去。

恍恍惚惚不知过去多久,店家听到有人唤他的名字,原来是家里人有事过来寻他,及时赶到,将他刨了出来。

店家得救后,想到茶棚里还有客人没来得及逃跑,正想要尝试救人,然而

那时候正值日暮,阴阳交接,大雨绵延,天地昏惨。

本被掩埋的茶棚好生生出现在了店家眼前,透过窗户,还可以瞧见本该埋在泥土里的客人们在茶棚中谈笑交流,更在茶棚门前,一个和店家一模一样的老人正微笑着向他们招手示意。

一家人吓得拔腿就跑,因害怕鬼神上门索命,于是躲在老家深居简出,直到一个月后,才敢出门,结果一露面就遭了衙门逮拿。

县令拿这事询问城中法师。

那法师说:鬼之新死犹如人之新生,头七之前,都是懵懵懂懂、浑浑噩噩。有的记不住家门所在,有的不知道自个儿姓甚名谁,有的甚至不知自己已永别阳世成了死人

茶棚怪事多半是什么妖精鬼魅利用了新鬼的懵懂与横死的怨念,结成一方鬼蜮,每逢阴雨便出来作祟。”

一口气说罢,道人饮上一口水囊中的黄酒,然后缓缓吐出一股白雾。

在他讲述间,茶棚外雨势渐大,湿气渗入屋内,浸着室内温度都好似下降了十来二十度,单薄秋衣仿佛难耐严寒。

他再度环视周遭。

略过犹自诵经的和尚。

同桌的乡下汉子们又开始大声说笑;士子们临窗对雨,摇头晃脑抒发诗性;年纪小些的货郎在自顾自嘀咕话语;孩子在父母慈爱的目光中嬉笑打闹。

一切都好似回到了最开始的模样,除了道人面前的老货郎。

他的身形越加佝偻,脸上好似被剥去了一层颜色变得灰败,两颗眼珠在眼眶里不住摆动:

“蛇陉狭长,茶棚酒舍颇多,不知哪一家的旅客遭了此等横祸。”

“好说。”

道人放下水囊,目光直视过去。

“当天大雨,过路的客人很少。差役们多番查验,也找出了遇难者们的身份。”

冷风掀开门帘,空气有异常的阴冷在弥漫。

道人不为所动。

“先是和州的一伙石匠,经同乡介绍,往宣州去修桥。”

同桌汉子们的谈笑声戛然而止,他们忽的低眼垂手,木偶般相对而坐。

“再是一帮外地结伴而来的读书人,他们要赶在八月十八,去往余杭观潮。”

临窗的诗性平息,只见几个滴着泥水的背影沉默面窗而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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