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晏晏走的那天,云毓是红着对眼圈送出府门的。
暮春的风软软的吹着,阳光已有些微炙感。马车旁扶帘子的小女侍忍不住微微的晃了晃发酸的手臂。生平第一次,她感到伯府的人是这样的多。
她叫玉蝶,是伯府的家生子。六岁那年有幸被云毓选中,到云晏晏身边做了女侍。当年一起被选中的还有一位长她两岁的女侍,唤作玉露。
玉露比她稳重,却不及她机灵。像递茶、打扇、掀帘子这样的事情,都是她抢先一步表现的机会。比如今天,云晏晏的脚才刚迈下府门前的最后一阶石梯,她便伶俐无比的蹿到马车旁,打起了车帘。
怎么都没想到啊,东院的刘大娘子出来相送了,两边话没说上两句呢,西院的沈大娘子也出来了。接下来,十二位小郎君也陆陆续续的出来送。
送别的时间无限的延长着。
玉蝶不是不想放下车帘,问题是她现在不是在府里,而是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安仁坊是什么地方,住在此处的岂是寻常人家。安仁坊的大街上,来往的不是权贵家的子弟门生便是公卿家的管家仆从。她既撩起了车帘,便不能在主人上车前放下,否则要被人笑话他们忠武伯府没有规矩。
虽然忠武伯府的规矩本来也是长安百姓茶余饭后的消遣谈资——当笑话的那种。
但是,她还是要坚持。
玉蝶举着发麻的手臂,维持着掀帘的动作,心中默默的计数着:东院大娘子嘱咐罢了,西院大娘子叮咛完了,八郎君与九郎君的小礼物送出了,六郎君的送别诗吟罢了......
只剩下十郎君。
然而温言笑并没有上前送别的意思,他立在人群的后方。以玉蝶此刻微微低头,仅能以余光观察四周的状态并不能瞧见温言笑的神情。越是瞧不见,她越是焦急,越是焦急手臂的酸麻感便越发的鲜明。
好在啊好在,她家小娘子是靠谱的,并不等待十郎君的送别。
玉蝶瞧的清楚,她家小娘子的裙摆微微动了一下,显然是要走过来。玉蝶浑身一松,咬牙坚持着最后十几数的规矩严谨。
从云晏晏站立的地方到马车处不过十几步的距离。玉蝶已经开始默默的计数:
一、
一、
一......
为什么重复着一个“一”字,那是因为她家靠谱的小娘子根本就没迈出那第一步啊。为什么小娘子没迈动脚步,那是因为她家大娘子不肯放开小娘子的手啊。
玉蝶不敢有怨言,只得颤颤巍巍的继续维持着扶帘的动作。她放弃了默数,开始给自己洗脑:我是雕像,我是雕像,我是雕像......
云毓此刻哪里还注意得到一个小女侍的窘境。她拉着云晏晏,既不说话也不放手。如果不是身在府门前,如果不是两个妯娌和十个侄子都在场,她定要抱着云晏晏哭上一场。
亲手养大的孩子,如何舍得。
云晏晏忽然拉了拉她的披帛。这样的神情和小动作,云毓是熟悉的。云晏晏这是要跟她说悄悄话。云毓熟练的弯下腰去。
如何能不熟练呢,从云晏晏刚能把话说的流利时起,她便开始经常的做这个动作了。她犹记得第一次做这个动作时,这孩子在她耳边小小声的说:“阿娘,十一娘最喜欢你了。”
而此时,她在她耳边窃声的唤道:“阿娘。”
她说,“阿娘,我会回来的。给你带好多好多的大人参,能当洗衣杵砸人的那种。”
自云晏晏长到懂事的年纪,云毓便纠正了她的称呼,只让她唤自己姑母,以掩饰自己抱养孩子招子的事实。
云毓以为云晏晏那时小,不记得唤过自己阿娘的事。她没想到,这孩子是记得的。一声阿娘,将云毓忍了很久的眼泪勾了下来。
云晏晏就不明白了,她明明是在安慰,怎么姑母反倒哭出来了。
最终还是温长捷叹着气劝了一阵,云晏晏这才能踏上马车,解放了已经麻成了雕塑的玉蝶小女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