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次见面是军训,我准备翻墙逃课出去打游戏。然后在操场后头的花坛小路上,碰上了她和一个女生。那女生送她去医务室,小姑娘力气小还比她矮半个头,只能拖着她走。我看得好笑,就上去把人送到了医务室
黎青将宇飞的酒瓶拿走了,给他倒了一杯温白水。
自行车铃声叮铃铃响着,一下一下在寂静长街上窜出老远。晚自习还没下,上溪高中周围却已有三五个逃课的学生,空气热闹地活了起来。
那天那事宇飞又灌了一杯,似乎没注意到酒已经变成了水,不管是别的谁,哪怕是再狠的人再有手段再有权势我拼着命都能帮她,就像我以前帮她一样。
可那人是她父母。
久久的沉默。
正因为那人是她的父母,所以谁都无能为力。
空气干涸紧张得令尚阳都忍不住灌了一口可乐。
啪
小饭馆门被人大力推开了。
没料到这会儿还有人来,尚阳三人看向声音来处。
雷甜甜气喘吁吁站在门口,手里攥着一封信,盯着宇飞。
宇飞起初皱着眉,眯缝着眼,想认清面前的人是谁。待看清雷甜甜手里的信封后,他似乎明白了什么,猛地站了起来。
雷甜甜将一封信拍在了桌上,一个个字像钉子似的往空气里钉,每一下都能扎出个静默的停顿。
张雨霏让我给你的。
宇飞低头望着信,手指轻轻触到了那封信的一角。
雷甜甜盯着宇飞的目光里仿佛生出了火焰。有那么一瞬间,尚阳甚至怀疑这暴脾气的姑娘会扇宇飞一个耳光。
但她最终是克制住了:宇飞,你对不起她的喜欢。
说完她扭头就走,像一道炮弹,扎进了零星亮着路灯的茫茫夜色中。
雷姐!附近很乱,尚阳有些担心雷甜甜一个女生出事,朝黎青与宇飞低声道,我去看看她。
黎青点头:你小心点。
尚阳担忧地瞥了眼宇飞,转身出了门。
来,黎青咱们继续喝。宇飞没管那封信,而是歪扭着坐下,重新拿起了酒杯,咱们继续喝。
黎青把两人的酒换成了水,和宇飞碰了个杯。
两人喝到了上溪高中打晚自习铃。黎青被宇飞借口时间太晚了,强行推走了:你明天还得早起呢,我给耗子他们打个电话就行。
耗子是宇飞常带着玩的几个手下之一。
黎青见耗子接了电话说还有五分钟到,才放心离开。
他走出店门口,手插着兜,靠在路边电线杆上等耗子。
一扭头,他看见宇飞正站起身,颤抖着想将那封信拿起来,却因喝醉了动作迟缓,撞到了桌角,手里银光一闪,似乎有什么东西掉了。
那是一个很细的银白色手链。
后来据雷甜甜回忆说,那是张雨霏常戴的款式。
但自从那雨夜后,再没看见她戴过。
宇飞缓缓蹲下,捡起了那个项链,重新攥在手心里,摸到了那张纸,轻轻展开了。
分明是轻薄的一张纸,他的动作却沉得仿佛拿着什么千钧重物。
再然后,他看见宇飞将信和手链一起握在手里,窝在了心口,似乎是难受地弓起了腰,肩膀轻轻颤抖。
小饭馆昏黄油烟灯光下,他仿佛一只正在被抽胆汁的熊。
很久很久以后,黎青才知道那一封信里只有一句话。
青春有你,我不后悔。
张雨霏的信和她的人一样,永远那么温柔。
`
尚阳是在教学楼天台上找到雷甜甜的,她正在喝果啤。
原来不止黎青喜欢在难过时来天台吹风。
他坐到了雷甜甜旁边:雷姐,能赏光,给小的一瓶吗?
雷甜甜塞给他一瓶:四块五一瓶。
尚阳哀嚎:不是吧,雷姐你摸着良心说,咱们多铁的哥们了,你下得去手要钱吗!
我很穷,你不知道吗?雷甜甜不复刚才对宇飞的咄咄逼人,豪迈地翻了个白眼,我是穷三代,祖宗十八代都是农民,上学的生活费都是我爸妈从牙缝里省出来的,不知道吗?
尚阳没管她,开了一瓶果啤:张雨霏的事,大家都挺难过的。你也别这么为难宇飞,他也很为难,毕竟让张雨霏走的是她父母
我知道!雷甜甜打断。
意识到自己语气不对,雷甜甜声音低下来,我知道。
我只是很难过。太难过了。我表姐,我小学最好的朋友,我初中最好的朋友,都是这么走的。
我以为雨霏会不一样的。
尚阳愣住。他没想到辍学的人有这么多。
雷甜甜看尚阳神色,朝他挑衅一笑:觉得很震惊吧。都二十一世纪了,还有这么多辍学的学生,不,辍学的女孩?
同龄人世界的另外一面,家境优渥的城里重点学校的资优生?怎么样,觉得有趣吗?
尚阳怔了怔,才摇头:不有趣,我只是有点震惊。
雷甜甜喝了一口果啤,夜风飒飒地吹起她短短的鬓发:其实我一直以为先要辍学的是我。我家里有一个亲姐姐。去年高考的,志愿填报错了,从一本落到了外省二本,家里咬牙供她复读了,花了很多钱。
不过我不埋怨我姐姐,她是个很棒的姐姐。
我只是雷甜甜看着尚阳,有点羡慕你们。
复读一年后,我姐姐距离她心仪的学校仍旧差了五分,最后只上了一个省内双非一本。
挺滑稽的,她的分数是他们寝室最高的,但她最后录取的学校是最差的。
她们寝室六个女孩里,除了她都是江城城区本地人,家境好学校资讯发达父母重视教育。有两个人凭突击过的才艺,过了211和985自主招生,比我姐姐低了十三分和十七分,踩着一本线进了我姐姐心仪的学校。
还有一个人读了中美合作的商学院,上了一个排名很高的211,一年六万学费。
一个过了一本线,还不满意最后出了国
两个艺考生,一个考摄影,一个考播音主持艺考生嘛,都不在一条分数线上,她们是另一种程度的辛苦,没什么好比较的
我和你说这些也不是嫉妒或羡慕什么的。只是,我们都清楚地知道,面对你们有太多种选择与捷径,而我们什么都没有。
记得程城诚吧,他那一手画技天赋难道不好吗?难道不足够走艺考吗?可是他没那资本支撑起这更合适的选择。
程城诚每个星期回家都要给家里帮忙打下手。徐成才呢,以他父母的脾气,他根本回不了家我呢,每个星期回家,都要帮忙家里干农活,听爸妈细算着这个月能还多少欠债
那一年,上溪高中和我姐姐同届的学生里,有一大半家里没电脑,不会打字,不会用网页,更别提在网上完成自招报名了。
这是2012年的事。
也是今年的事,因为今年到现在我也不会用电脑打字。
再和你说个事吧。
以前上溪还有个学姐,家里很穷的贫困生。借着作为国家贫困生政策,她考上了复旦。但她从来不敢在学校里和别人说这件事,因为复旦论坛上提起这件事,大家都会说凭什么我辛辛苦苦学了这么多年,要和这种作弊走捷径的人读同一所学校
风飒飒地吹着,吹走了这个少女的面上的泪痕。四周是庞大又安静的夜空,雷甜甜在阳台上坐了很久,渺小得如一粒沙子。
亦是坚韧而有野心的砂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