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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一章 几处悲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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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不是春节,你不知道佛山是广东的一个地方。此时,外地人走了大半,而远在异乡的佛山人都回来了,满街本地话说得铿锵,到处小活动搞得热闹。

外面的喧杂让躲在屋子的冬子,有些耳闻。但他无动于衷,因为父母牌位一旦经过祭拜,它们就已经有了灵魂。

这是冬子第一次一个人过的大年,往年那种温热的人气,变成了如今的孤单,这种对比,不是一般人能够忍受的。当然,今天的中国,有许多这样的人,只是没有冬子那么典型。

网络上已经流行了很久的,让冬子感动的照片或者视频了。比如有一个在风雪中,在西安火车站,在广场的雪地边的椅子上,忍着寒冷吃着馍的年轻人,他为什么泪流东面?

比如那个跪在亡妻坟墓前,胸前挂前军功章的军官,他仰望着天,默默地流泪,他想起了什么?

比如那个在公交车上的年轻人,整个公交只有他一个人,他选择这个双层巴士的二楼,一个人对着一个小蛋糕,默默地和着泪,用手抓起这个生日蛋糕,一口口地吞?

这个世界,因为悲剧而崇高,男人面对悲剧时,那独自咀嚼的坚韧,才最迷人。

冬子相信,自己做的一切,父母在天上,都看得见的。父母是希望自己过得好的。但是,当他把父母从天上请到餐桌边时,他就忍不住了。

长时间的哽咽让他说不出话来,但是,心里的话,不需要说啊。不需要说,最亲的人,都知道的。

“爸妈,放心吧,我过得好,我一个人,也可以过年。我有好多吃的,单位也发了钱,我住在南方,这里没有冰雪,这里很温暖。”

越是这样,冬子就越无法自拨,那和泪的肉菜,苦咸。

突然,一个电话打过来,冬子一听,是彭总,马上整理了心情,尽力恢复了神态。

“冬哥,在哪里?”

“在宿舍啊,彭哥。”

“你咋呢?声音有点不对?”

“没事,可能有点感冒吧。”

“你晚上来我家吃饭吧,咱们一起过年。”

“不了,彭哥,我感冒了想休息一下,再说,到你家,给孩子传染上了不好。”

“感冒怕什么传染,这边是广东,这时的感冒,流行不了。你来,免得你一个人过年,不舒服。”

“没事,彭哥,我东西都备齐了,再加上,我想躺一会,不想出门了。要不然,明天,我来给你拜年?”

“你莫客气啊,我们什么关系,你懂的。你来跟我们一起过,把你当兄弟。你想休息,也行。反正,有什么事,尽量给我说。但是,初一拜年这事就算了,我们年轻人,不兴这一套,况且,我初一也要出门,给别人拜年。你打个电话,意思一下就行。”

冬子之所以不愿意到彭总家去,是不愿意打扰人家的团聚。一个外人进入别人的大家庭,总不免有些尴尬。更何况,此时,冬子心理上的家已经建立了,父母的牌位,就像他们在一样,组成了一个灵魂意义上的家。

但是,彭总这个电话,的确让冬子感到温暖。毕竟在外地,还有人让自己到家里过年,说明没把他当外人。当时自己哭了一会鼻子不通,有点像感冒后的样子,都被彭总听出来了,说明,他是真的关心自己的。

别人越是关心你,你就越不要给人家添麻烦。

冬子收拾了桌面,给供品换了内容,水果摆上了。然后,准备到大礼包里,找几种糕点,给父母摆上。

当他仔细检查大礼包的内容时,在最下面,他居然翻到到了一幅春联。这让冬子大喜过望,要不是单位专门发了,他几乎把这事搞忘了。

冬子拿着这个春联来到客厅,好像父母就在眼前。“爸妈,你们看,冬子的单位好吧?居然还发了春联,我给你们念一下,看行不行呢?这个上联:天增岁月人增寿,这个下联,我都不用看就晓得:春满乾坤福满门。对不对?冬子有水平吧?爸爸,当年,我记得,在容城,是妈妈做的糨糊,你去贴的,我扶的梯子,对不对?现在不需要糨糊了,单位还发了不干胶,一沾就可以了。也不需要梯子了,冬子长高了,一个人就行。”

冬子一边说完,一边有一些伤感。原来那热闹的过年仪式,贴春联,现在就只剩下他一个人来完成了。但他没有流泪,因为父母原来说过,这个春联,必须是喜气洋洋地贴上去,全年,才会红火呢。

走廊上一个人也没有,冬子正需要这种毫无打扰的环境,他很快地把春联贴了上去。门正中,贴了一个福字。

这本来是单位的宿舍,现在,冬子把它当成自己的家。冬子决定,贴完后,到楼上楼下走走,看有没有人贴过。如果完全无人贴,那他明天过完,就把它扯下来,免得别人笑话。结果,他只是走到二楼,就发现有一家,也贴上了春联,还有男女嘻嘻哈哈说话的声音。看样子,也有人把家人接过来,在这里团年了。

冬子回到自己屋时,觉得屋内太冷清,一个人跟父母的牌位说话,好像太凄凉,他打开了电视机,调到中央台,让那种声音,充斥着整个房间。好像当年在容城,父母也在看电视一样。

冬子笑了笑,觉得有件事还是要说。“爸,你生前从来没有仔细看过电视吧?你不是在上班,就是在卖羊肉串。现在,你可以看个够了吧?妈,你得意了噻?爸爸每时每刻陪着你看,对不对?”

可是,他们两都互相陪着,哪个来陪冬子呢?想到这里,冬子又一阵伤心。冬子此时,还是个孩子,当他意识到父母时。他才二十来岁,对这一切的孤独,没有经验。

其实,每一个灵魂都是孤独的,当你长大了以后就知道,不要企图找一个人来完全理解自己。关心你的人,也不可能完全理解你。你的心结,只有自己打开。如果打不开,就隐藏起来,放进心灵的角落,封存。

冬子这么做,来源于一个古老的习俗,容城人都信这个习俗。父母新逝的前三年,也就是三周年之前,他们的灵魂是不会离开的,他们每年还是要回家过年。过年时,给他们留下吃饭的东西与位置,他们还是家里人心理上的一员。

这个习俗或许来源于孔子关于守孝三年的讲究,或许来源于某个道家宗师的教导,但它一直被中国人所相信,是有原因的。

孔子说,孩子从小在父母的怀里长大,前三岁的时候,不能离开父母的怀抱和关照,身体不能独立存在,以避免危险。这种恩情,在父母去世后,得守孝三年。所谓守孝,历史上有很多复杂的规矩,但是,最根本的规矩,是想念。

这种亲人间的思念,是符合人性的。所以,才能够在中国长久地保存下来。

冬子其实不知道,节前的小年时节,容城的一家人,也为冬子的父母进行了一个仪式。那是爹爹安排的,让大姨带着几个孙辈的人,给冬子的父母,在公墓上了坟。

“冬子不在了,还有我们哪。刚子和芦花儿子不在屋,还有晚辈哪。不给他们烧点纸,我们怎么安心呢?”葛校长说到这里,也是一阵伤感。但是,他的伤感,一般不在表情上明显露出。他是一个能够控制自己感情的人,他是一个习惯于告别的人。

当一个人年纪大些时,就知道,告别其实是人生的常态。从小就开始了。与最亲近的人告别。所有人是孩子时,不知道这种告别的含义,所以有些天真。或许你第一个告别的人,是你的爷爷奶奶或者外公外婆,这种最疼你的人离开,你或许刚开始,还认为他在睡觉,暂时不想起来。

你感到伤心,还是因为你父母当时的悲痛感染了你,你才明白什么叫撕心裂肺,才明白什么叫生离死别。但是,你要真正明白生死的含义,或许是很长时间以后。

在某一天,你想起你那故去的长辈时,或者因为一个棒棒糖,或许因为一件老衣裳,或许因为想起一道菜。总之,长辈关心你那些点滴,在某天,触动了你的心弦,你才会意识到,那个对你最好的人,再也不会回来了。

他对你再好,有什么意义呢?你根本无法拿出一点点有意义的行动,来报答他们的恩情。他们对你只是付出,直到他们永远地离开,你都没有机会回报他们。

子欲养而亲不待。这才是人生最大的悲哀。

他会让你的人生,变得没有意义。他会让你的情感,无法寄托。

这种对人生观的训练,一般人要经历长辈离去这个过程。再往后,一个个熟悉的人离去,你就会明白,生命是多么珍贵,对人的每一句好话,每一个对他人的善举,就是你生命的意义。也许你想做好事,但要趁早,如果他们离开,你就没机会了。

葛校长处理这种事情时,总是有板有眼地按照习俗来,但遵从于内心。他尽量对活着的人好,因为他知道,那些被自己忽视过的、伤害过的,亲人们的心,是自己最大的遗憾。

当年,父母成分不好,怕牵连正在工作的他,长期不跟自己见面。如今,自己也进入了风烛残年,具备了一切条件,但永远无法弥补年轻时的遗憾了。

而此时的燕子在哪里呢?燕子在奶奶的坟边。父母祭拜完毕后,燕子让他们先回去,自己要在这里坐一坐。

燕子带了锄头与镰刀,把奶奶坟上的草,细细地铲了一遍,整个坟墓添上新土过后,显得干净。只有在这里,她才能够跟奶奶说上几句心里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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