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土地是革命的原因,也是目的。其实,就是粮食。因为增加粮食产量的办法只有扩张或者重新分配土地。这都是零各游戏。毕竟适合耕种的土地面积是固定的,你多了,他就少了。零和游戏是最残忍的,内卷化的血腥的战争。”
经过他这一提醒,冬子好像明白了些什么,觉得他说得有些道理。
邻座继续着他的讲述。古代的历史其实就是土地过度集中与重新分配的历史。原因很简单,战争的目的,是为了抢夺土地,其实就是抢夺粮食。而草原民族对中原入侵并不占领,原因只是,他们是游牧民族,占领农耕土地,对他们意义不大。因为,主食结构不同,所以战争目标不同。
相反,历史上的元朝与清朝,虽然拥有了国家权力,但他们仍然要在政治上,服从儒家的思想与传统的统治方法,只是因为,中原地区是农业社会。管理农业社会,必须用农业伦理与政权模式。这就是被他们吹得神乎其神的:可以马上打天下、不能马上治天下。并不是孔孟学问有永恒的价值,只是因为,它是农业社会的文化结晶。这一套文化,不适应于草原民族。但要统治中原,只有依靠它了。
“这就是社会存在决定社会意识,生产方式决定经济基础,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冬子也是学过几天马原的。
“对,这是正宗的历史唯物主义。”对方肯定了冬子的说法,继续讲述。
“权力的中心从河套平原南移到关中平原,再到中原大地,向东到华北平原,都是我国干旱发展的一个趋势,这个趋势决定了一个大的历史进程。”
这又开始宏大叙事了,冬子觉得,要把话题缩小些,免得自己不太好理解。于是说到:“难道,没有其它解决饥饿的办法吗?”
“有过。比如开源节流的办法。我先说节流吧。”他又开始了漫长的演绎。一个例子很生动。人们有了粮食后,对饮食的多样化有了追求,最普遍的方式,就是养家禽或家畜,也就是把植物淀粉转化为动物蛋白,提高热量的摄入效率。
热量摄入效率是一个专业名词,但在冬子理解起来,很好打比方。比如吃了肉的人容易饱,没有油水的人,很容易饿。单位质量的淀粉与动物脂肪和蛋白质,给人提供能量的大小,是比较悬殊的。吃得了一斤米饭的人,恐怕不一定吃得了一斤肉,即使吃得下去,消化的时间,要长得多。
练健美的人,要让身体强壮,必须补充动物性蛋白,或者吃蛋白粉。光靠米饭,吃不出斯瓦辛格和斯泰龙的身材。
人们总是爱吃肉的,但转化为一斤肉所需要的粮食,恐怕得好几斤粮食,你倒是吃好了,可别人,就有可能饥饿。所以,强调节约,也了我们的优良传统。如果不是这样,就会出“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现象,天下也就要大乱了。
还有就是酗酒,这也是与粮食节约理论相矛盾的。俗话说一斤酒三斤粮,所以,在国家粮食困难时期,是要节制酒的消费的。
邻座说到这里时,反问冬子到:“你知道,酒与色,总被用来批评昏君,为什么古代的文人,对君王这两样爱好,那么敏感呢?”
“估计酒喝多了,就浪费粮食。一个人占有妇女多了,就会减少人口,是这个意思吧?”
对方对冬子能够看到第一条,觉得正常。对冬子能够看到第二条原因,觉得这个年轻人很聪明。君王占有女性太多,且不说这些女性没能够尽到多生育的目的,光说生下来这些皇子们,都不会成为生产的劳动力,只会成为消耗粮食的无底洞。消耗的多了,生产的少了,饥饿就会扩大蔓延,王朝经济基础就受到了侵蚀。
“假如宫中佳丽三千人,如果她们正常与普通百姓通婚,以一个妇女生两名后代来计算,她们可以产生六千名生产劳动力,对不对?”
冬子觉得话题有些偏了,但还是点了点头。
“但是,她们都进入皇宫,能够生出六千人出来吗?”
冬子摇了摇头,传说中子嗣最多的周文王,一百个儿子,就了不起。更何况,一般帝王,占有妇女虽然多,但大不了十几二十个后代,进入皇宫的女人们,人口生产的能力根本没有发挥出来。生产力包括生产资料与劳动者,任何对劳动者生产的浪费,都是对生产力的阻碍。所以,从这个意义上说,所谓的道德标准,其实根本原因,是生产方式与生产力决定的。
“更何况,她们生出的皇子,都不是劳动者,只是消耗者,这一进一出,绷紧了社会粮食的紧张度,是注定受到人们批评的。”
把道德标准归结到粮食生产上来,这是一个很有道理的思路。
“那你所说的,节流我大概知道了。那开源呢?只有提高国土面积,开疆拓土这一个办法?”
冬子的提问让对方把话题,回归到粮食主题上来。对方解释了开源的办法。除了扩大土地面积,还有办法,就是开荒,开垦山地,让原来不适宜耕种的土地,变得可以种植粮食。种不了主粮,种些杂粮也可以。比如玉米可以种在山坡上,而大豆,可以间种或者种在田坎。
还有一个办法,就是改造原有土地,通过水利建设,避免天灾干旱的损失,或者通过施肥技术的改善,提高土地肥力。再就是改善耕作方式,尽力挖掘土地潜力。
“你知道,中国人是世界上最擅长精耕细作的民族。非洲人种田,同样的作物,他们的单产,甚至赶不上我们明朝。为什么?因为,他们没有像我们的祖先一样,把精耕细作,发挥到极致。”
冬子不是农村人,但他知道农民是辛苦的,有一个说法他听说过,伺候土地,把土地当爹娘一样伺候,就可以形容出农民对土地的精细程度,到了宗教般的地位。
但是,据邻座说到,这些办法,都不能解决和平时期人口膨胀的问题。土地面积限定,土地单产限定,而人口增长是人类的自然属性,势不可挡。人们为了争夺粮食,就有了战争。因为饥饿与战争,都有死亡的危险,不如一拼,或许有机会。
战争的后果有两个,第一,重新分配土地,让饥饿得到缓解。第二,每一次战争都是一次大规模人少减少的消灭运动。人口数量少了,吃粮食的人少了,土地面积得到保障,所以新王朝建立后,不需要多严格的管理,社会会自然恢复到一个新的平衡。这就是他们吹上了天的“休养生息”政策。
冬子理解到:“这个政策说得高大上,原来也只是生产与分配模式的重建。”
“当然,这个政策是你说的这样。但这个词却包含着一个很准确的哲学思想,很了不起的。”
“你说的是什么?”
“就是休养生息的那个息字,太生动太贴切,文化史上的精华,简直不要太伟大。”
“你如此高的评价,得讲道理噻?”冬子给他示意了一下,表示敬酒,对方也喝了一口,手里早就在捏的饭团,也塞进了嘴里,好像在给他这个粮食的宗教,作一个人体的示范。
“息,人活着就靠一口气,从西医角度来说,就是呼吸。从中医角度来说,就是气息,就是命。所以,生命的气息,是国家与民族的根本,生息,是所有王朝最应该做的事情,这才叫良心与道德,这才叫权力用对了地方。”
这个道理,冬子倒是可以理解。毕竟孟子也说过,天下最珍贵的,民为贵、君为轻、社稷次之。也就是让人民活着,是最重要的。而所谓的社稷,那个稷字,其实是指的粮食。社是宗庙是房子。所谓社稷的原始含义,就是有的吃有的住。让百姓有吃有住,你就是好君王了。
“但是,这个息字,还无意中指出了另一个真相。”对方很神秘地看了看冬子,然后盯着天花板说到:“这个息字,与农业社会息息相关。为什么?因为农业,在土地上种植粮食,按地球绕着太阳公转的四季交替,每年有收成。这相当于什么?”
他并没有问冬子的意思,因为他的眼光还在向上天寻找答案,仿佛在与某个终极神仙对话,其实,他的目光所及,只是天花板上的吸顶灯。
以一种愤世嫉俗之气,搞出千年一叹的深邃,这位理工男仿佛找到了自己哲学定位的logo,真理在我之手的激愤,说出一句让冬子百思不得其解的话来。
“农业是收天地的利息,而工业,直接取用大地的本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