肥肠的享受就是这样,它很平民,但并不简单。体会到其中妙处的人们,会把它当做识别知己的暗号。
肥肠不仅征服了中国人,也征服了世界
吃肥肠等下水,动物内脏有时会被视作一种中外差异。有人认为西方人不吃内脏,或者非常讨厌吃这些动物身上边边角角的东西。
其实事情并不简单。就欧洲大陆而言,吃下水,吃边角料,实在是普遍的、历史悠久的事情。
“法国内脏食品较多和中世纪城市兴起有关,当时屠宰场在市中心,可提供大量廉价内脏满足平民需求。法国知名内脏食品大多闻名于古城。1297年六家下水商垄断了巴黎内脏加工业务,并成立了行会和专门的小吃店。和北京炒肝爆肚异曲同工。”
今天血肠、肝肠、昂多来香肠,做法是将大肠和其他内脏灌进小肠、炸牛肚,甚至羊头、牛头之类都是法国日常。
在意大利,有红烩牛肚,更不要忘了还有苏格兰名菜—哈吉斯。
实际就是羊杂碎,做法是先将羊胃掏空,塞进剁碎的羊内脏如心、肝、肺,再加上燕麦、洋葱、羊油、盐、香辣调味料和高汤等,制成袋,水煮约三小时,到鼓胀而成。如今餐馆通常会把羊的胃袋在上桌前去掉,只留下羊杂给客人享用。一般与马铃薯泥和芜菁甘蓝泥以及一杯苏格兰威士忌一起食用。
近邻日本也擅长吃内脏和肥肠,比如福冈县流行的大肠火锅,比如烤大肠串。
装模作样不吃下水的,主要是农业模式和其他国家有很大区别的美国。大田广种,大牧场模式,使得美国肉类供应高度充足。内脏,也就少有人问津,也少有手艺积累。
美国食品加工业发达,但是肥肠为代表的内脏,意味着加工费力,程序复杂,所以难以形成规模,不受食品工业重视。现在的美国人也就很少吃得上这口美味了。
“那照你说来,外国人吃得也很杂?”武杰继续说到:“只不过,加工的麻烦,让他们没有我们这么厉害,是不是?”
“大概是吧”冬子回答到:“敢在吃上花如此多功夫、时间、心思的,恐怕只有我们中国人了。可能,一是因为穷,二是因为有时间。”
这个结论,居然让李吴两个老师都觉得奇怪。一般,吃得好,与穷的概念,好像是相反的。而穷,与有时间,这两者,也是矛盾的。
冬子决定自圆其说。
“穷嘛,很好理解。川菜中,许多菜品的产生,与穷有关。前面你们也说过,孔子是贵族,肉割得不正都不吃。他凭什么这么讲究,还是不因为他是贵族嘛,有钱嘛。一般老百姓,沾点荦腥就算盛宴,哪还顾得上那些?”
这倒好理解。李老师举出了火锅的产生,夫妻肺片的产生,都与穷有关。火锅以毛肚为主,夫妻肺片也是来源于猪的心肺。这些,在过去,大户人家是瞧不上的,一般都丢弃了。穷人们,没机会吃肉,只好拿这些腥气较重,加工麻烦的东西,仔细打整,改进烹饪方法,将它们作出味道出来,结果,就产生了新的美食。
“但是,关于你说的,穷而且有时间,这两者,不矛盾吗?”李老师支持冬子前一个观点,但对后一种观点,并不赞同。
“我一家之言,你们听听看。”
冬子的理由是:长期定居农业社会的产物。冬子对农村的了解,从理论上,大多数是从孙总那里得来的。从实际体验上,是从燕子老家得来的。
中国人农业,是经历了近两千年的超稳定结构,是最为特殊的现象。人类发展史,总体上算是一部迁移史。游牧部落就不用说了,而农耕文明,像中国这样固定在一个地方,形成安土重迁文化的国家,也真是少见。
其实,从秦始皇起,用郡县制代替封建制起,中国族群的大规模迁移,就已经不是中国历史的主流了。有的家族,在一个地方定居,居然有数百年之久。
早期的中国人,也是迁移的。比如,在周代,先祖们迁移的历史就很频繁。但是到了秦代,中央集权制度开始后,人们因为户籍制度的严密及法律规范的完善,加之以儒家思想的稳定,造成了超稳定的生活地域。
人们在固定的地方进行固定的农业劳动,因为农业的季节性特点,所以,大量农闲时间,就客观存在了。农闲,本来是可以用来做其它事业的,以多挣些钱。但中国人历史上,历来重农抑商,商业与手工业被固定在城市,而城乡的隔离治理模式,又让它们无法流动,所以,农闲的状态,就是穷,而且有时间。
这个时间,干啥最好呢?既然,不能在物质产品的增量上想办法,那就得挖掘存量。在现有物质条件下,尽可能地改善生活品质,就成了大家共同的追求。
有艺术,有文化,有宗教,有大量如此之类的东西。比如唐诗宋词,很多出于农民穷人之手,不像是国外的文化产品,大多产生于贵族。
一说到文化,燕子就有兴趣了。“你举例呢,难道,国外的与我们,在文化上,也有不同?”
“当然,比如,我们许多文学高手或者文化圣贤,其实就是穷人。比如早年的韩愈,或者说庄子,都是穷人。但国外不同了,在俄罗斯文学里,从托尔斯泰到屠格涅夫,全都是贵族。产生文化艺术,得有两个条件。一个是受到培训,一个是得有时间。我们自从孔子过后,普通人都可能有受教育的权利与机会,第一个条件有了。那第二个条件,有时间,这是我们超稳定农业社会的机会,虽然穷,但有时间琢磨些高层次的东西。”
这些话,对冬子来说,已经穷尽了他对所谓文化理论的理解深度了。要不是因为当年在爹爹家看书打下的底子,要不是后来他遇到孙总这样的高手,他根本想不到这种层次上来。所以,一个人的成长,不在于他有多聪明,而在于,他有什么态度,遇到了什么样的人。
“对对对,我听说,东北人二人转发达,也与农闲时间长有关系。”燕子说到:“据说他们一到冬天,地冻上了,没法干活,只好琢磨点生活情趣,是不是这样?”
“差不多吧,原因之一,我也不太了解。”
“但是,为什么,从艺术上来说,东北人,搞出了唱歌跳舞的,而四川人,却把川菜搞得吼吼神的?”武杰很敏锐。
“可能,与生产方式与生活条件有关吧。”冬子只好按这个思路来解释。
成都平原,从两千年前,有了都江堰后,就成了天府之国,旱涝保收的良好的经济条件,不仅让他们有时间,还有点钱。所以,把大量精力投资于做菜,是有条件的。四川盆地为紫土,肥沃程度是仅次于东北的。但东北一年只种一季,收获当然不太大。四川历史以来,种两季庄稼,没问题。甚至,个别还有种三季的,当然是少数时间。
收获大了,食材的问题就解决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有了米,有了时间,怎么做,就有条件琢磨了。
“那重庆,是山区,是不是要艰苦些,但饮食也很发达啊?”李老师这个问题,差点把冬子难住了。
“所以嘛,以重庆为代表的下河帮,菜品,多以麻辣为主,制作过程,稍微简单些。比如火锅,就是一口锅,制作对场地的要求不高。并且,以麻辣为主,为什么?因为要尽力掩盖肚杂等低档食材的腥气。当然,与气候也有关系,湿气大,得追风除湿,麻辣味,也起这个作用。而上河帮,来源于成都平原,做菜的精细程度,完全不亚于江南鱼米之乡的淮扬菜系了。”
解释比较凌乱,逻辑不成体系。冬子对自己的说法,不太满意。但是,好像大家听起来,觉得他蛮有道理似的。这其实是思维方式与见识的降维打击。如果遇到孙总,冬子这种解释办法,是难以自圆其说的。
“那重庆与成都,做菜风格如此不同,为什么都叫川菜系,难道,仅仅是因为,他们曾经都属于四川?”
吴老师这问题问得很深刻。仅用地域来解释菜系的统一性,显然是不够的。
“有可能,它们之间,还有一个共同点。或者说,有某种灵魂性的同类项,那该是什么呢?”
冬子与吴李两位老师互相望了望,仿佛想在对方的更可怕,寻找出答案来。结果,只达到了面面相觑的效果。
突然,不知道哪个动了动嘴唇,结果,三个人几乎同时说出一个词来:“泡菜!”
对,好像是它。
如果川菜系中,你要统计一下,使用到泡菜的菜品,至少要占一半以上。当然,这个泡菜,也包括比如豆瓣酱之类的东西。总之,是坛子里面出来的。
川菜的许多味型中,比如鱼香,比如怪味,等等。如果放开了泡菜这个化合物,就没办法了。
这就像鱼儿离不开水,川菜的厨师,始终离不了泡菜。四川还有人规矩,分家,先分泡菜的坛子,就是证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