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下了雨,”她自觉找了个不错的借口,“道路湿泞难行。”
王子瞄了她一眼,忽然压低声音:“你哭过了?”
在牛车里重新补过粉黛的太女殿下面不改色心不跳:“这是神都城最近的流行。”顿了顿,“你不懂。”
郎君嗤之以鼻,挥挥手要了些酒菜:“你不适合那种深闺怨女似的啼妆,精神都画没了。”
她正愁脾气没处发,闻言立刻瞪圆了杏眼:“我爱怎么画就怎么画,要你管!”
“小娘子休恼,”一直猫在柜台后记账的老板娘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也怪郎君嘴笨不会说话,娘子青春正好、花容月貌,合该日日展露笑颜,没事学那思妇怨女作什么?”
汉官胡女遍地都是,汉女与胡儿同桌共食却不多见,老板娘只当他们小情人拌嘴,忍不住出手帮了‘自家人’一把:“这样吧,奴家做东请娘子喝酒,算是替这位郎君赔不是。看娘子衣饰华贵,料想是个能饮的?也尝尝我家的三勒浆比谪仙楼的如何。”
冯献灵狐疑的眼神在他脸上扫来扫去,鄯思归无奈,挽袖给她挟了一筷绯羊肉:“不是我特意安排的,我哪有这么料事如神。”
所谓绯羊,是取一年生的西域大尾羊,放血去内脏后以红曲煮之,卷紧后镇之巨石,直到酒香入骨再取出切片,薄如蝉翼者最佳。汉人不爱吃这个,倒是西域人喜欢配上甜瓜、蜜瓜等水果佐酒。
他噙着笑看她:“如何?”
小娘子两腮鼓鼓,双眸一亮:“好吃!又鲜又甜!”
“这儿的牛头肉也做的极好,酥烂入味,你尝尝。”
“……”
“……”
不是,他知道自己对面坐着谁吗?目无王法也不能这么明目张胆吧?殿下压着嗓子试图威吓他:“周律禁杀耕牛,在神都吃牛肉是犯法的。”
“不是耕牛。”王子同样鬼鬼祟祟,“城郊一农户前日赶牛车进城,不知怎么把牛撞死了,既非蓄意宰杀,自然不在律令之内,可以吃。”
他一脸‘机会难得,不吃你绝对会后悔’的表情。遭受了片刻良心谴责,殿下还是咬了一口香气四溢的瓦罐牛头肉,闭眼嚼了嚼,嗯,滋味确实不错。
老板娘拿出来待客的三勒浆都是今年新启封的,香气四溢,搭配牛羊肉与新鲜果蔬再合适不过。喝了不到半壶,酒肆卖唱的歌姬拨琴弹唱起来,她听不懂歌词,也不知道她家乡何处,但能看出这是一支耳熟能详的西域乐曲——几乎在场所有人都欢闹起来。不同于王孙公子狎妓宴饮,没有人摘下身上的玉佩饰物向歌女投掷‘打赏’,大家只是一齐拍打着桌案,或是忘情高歌或是低声轻和,人声如水,在琴音的辅衬下汇成一条粼粼的大河。
就在这样的欢乐喧闹之中,鄯思归忽然道:“献灵,我带你走吧。”
她微醺的脑子没能转过弯来:“去哪儿?”
“去草原上……我知道一片人迹稀少的草场,背靠乌坦岭,还有一条小溪横穿其中,我带你去牧马放羊。春夏时我进山打猎,你就在家里看顾羊羔和小马驹,我们可以把暂时吃不完的兔子、麂子风干腌存起来,留待冬日。如果你愿意也可以再酿一些马奶酒,那东西总是不经喝……入秋后我们就带着车马回西域,也开一个这样的小酒肆,你记账,我烤羊。”
她微张着嘴,久久不能判断他此刻是神智清醒还是已经酩酊大醉。
“我带你走吧。”
落花<皇太女起居注(三缺嘤嘤嘤)|脸红心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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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花
很快一曲终了,殿下颤抖着手指咕嘟嘟又灌了几杯三勒浆。
都说冯氏富有四海,其实冯献灵从未见过真正的大洋。她去过最远的地方是西京长安,那年黄河突发洪水,三省六部、九寺五监都被暂时移去了长安。
“我……”殿下熟知帝国的水文地理,每个州有多少郡县、多少人口、税收几何,倒背如流,甚至,只要她想,全国各地的米价布价菜价油价都能被隔日送至明德殿的书案案头。
她像一只断了翅膀的小鸟,羽毛华丽、价逾千金,每天住在黄金打造的笼子里,却没有机会闻一闻风的味道。
草原是什么样的?冯献灵绞尽脑汁也只能想到无边碧草,想到‘月黑雁飞高,单于夜遁逃’,草原人平时吃什么,玩儿什么,如何保障饮水?他们的女孩也像汉人小娘子一样,喜欢钻研妆容和发式吗?
西域……又是什么样的?每天都有风沙肆虐吗?人们真的像古籍中记载的那样,居住在土坡挖出的山洞里?夏日如何纳凉,冬天又怎么供暖呢?
她惊慌不已的发现,自己有那么一点心动。
太累了,这个身份、这身骨血不知什么时候变成了沉重不堪的枷锁,母亲因此提防她,父亲不得不疏远她,每一步都像走在刀尖上,稍有不慎便会粉身碎骨。为什么要这么累呢?为什么不可以任性一次,跟喜欢的男人远走天涯,去见一见真正的大海、草原和沙漠?
好在动摇只一瞬间。
当她放下酒杯,冯献灵重又变回了高高在上的周国太女:“你喝醉了。”
不远处驿使的快马穿过天街,扬起尘土无数。今年科举结束的晚,期集(即同届进士聚会)自然也开展的晚,除去孙君等六名诬陷状元舞弊的贼人,共计四十四名新郎君。
“不知何事如此慌忙?”他们是前所未有的‘天子门生’,不似往年大比,放榜后还要排着队去主考官家递名剌,其中一名锦衣老者捻着胡须道:“难得半日闲暇,倒教马蹄声惊落了满枝桃花。”
最上首的韩侑眼也没抬:“沈公实在好奇,不妨去承天门前打听打听,好过在这儿胡猜乱想,花都忍不住自堕枝头。”
须发皆白的老进士面色一僵,当即冷笑着反唇相讥:“某不如韩君,有个手眼通天的好岳丈,军国机密也敢随意打听。”
‘期集’本就是为了互叙中外,彼此通报一下本家外家,将来同朝为官,互相好有个照应。经过舞弊风波,韩侑之名还有谁不知道?出身寒微却能娶妻崔氏,又得皇太女力保举荐,被天子钦点为状元,最气人的是此人今年还不满三十岁!
他与正妻不和不是秘密,各路小道消息早已传遍神都,余者不愿得罪他,纷纷开口和起了稀泥:“都是玩笑话,哈哈,若真是机密要务,哪有我们随意打探的道理?大家喝酒,喝酒。”
韩侑于是顺坡下驴,举起酒杯自斟自饮起来。虽说没有认错服软的意思,好在也没再出言讥讽,沈公这才面色稍霁。
带着一身酒气回到崔府,新科状元险些认错家门。他不常回来过夜,十六娘又素喜折腾,不是往这儿多添一张案几就是从那儿撤走一只花瓶,他就没见家中厅堂保持过一整个月不变。
“韩……侑?”崔娘子显然没料到他会过这边来,两个人的卧室隔着一座假山,中有游廊和月门相连,“你喝了多少啊?臭死了。”
小娘子一边捂住口鼻一边回身喊人,不忘对他直翻白眼:“算了,你来的正好。表姨丈今日进宫去了你知不知道?”
崔家有女嫁与了王氏郎君,便是如今的王侍中。
见他傻呆呆的不回话,崔意柔有些急了,上手轻轻搡了他一把:“西北军把小勃律都城打下来了!韩侑!你听见没有!”
“听见了!”他也恼了,啪的打掉她的手,“你就只有这种时候才肯跟我说话!我又没聋,自然听得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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