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渐渐地,骄傲消失无踪,恐惧历久不散。
他开始不敢睡觉。无忧满身是血的背影,总在他梦里反复出现,让他一遍又一遍地回忆起当日的情景,包括每一处细节:他捡起石头……
哥哥闷哼了一声……殷红的江水打着旋儿流向远方……
这种梦持续了大约一两个月的时候,内容略有了改变。
无忧恍若再生,坐在廊下寂寞地抚琴,眼神缥缈,琴音哀怨,望见他来,似乎微微一笑,问道:“什么是仁义,你能告诉我么?”
每每及此,他便大喊着从梦魇中清醒。比起鲜血淋漓的场面,这看似平和的幻象更为恐怖。无忧那清澈的眸子,郁郁的目光,蕴涵了巨大
的幽怨的力量,无声无息地责备着他,鞭挞着他,害得他日日夜夜不得安生。
若这不是秘密,兴许他的日子好过许多。就像一个人头上生了遮不住的脓疮,尽管起初会遭他人另眼看待,但很快就使自己与他人都习惯
,都无所谓了;而脓疮生在他人看不到的地方呢?那一定得藏,得忍,得不教谁察觉,扮成没事一样,生怕自己的缺陷被弄去做了把柄……
所以他一面密切注意着徐王的动静,一面偷偷请教巫师,按照他们的各种喻示做了不计其数的祭祀。可惜没有用,弑兄的阴影无论如何都
顽固地黏附着他,在某一刻,比如他走路时,他说话时,或者他坐着不动时,毫无预兆地跳出来,朝着他讥诮地冷笑……
他快崩溃了。
然而,命运似乎依旧在眷顾他。不久他受命成为徐军的前锋,冲杀于沙场烽烟之中,在利刃刺向敌人身体的那一瞬间,意外地发现迸溅的
血浆可以暂时浇熄他内心焦躁的火焰,凄厉的号叫可以稍微压制他内心滋长的不安。
其实这么做,只是形同在火红的铜汁里倒入一勺凉水,赶不跑他的虚怯,治不了他的病根。他却渐渐嗜爱起这种缓解的方式,凭着这种畸
形的冲动与渴望,飓风卷残云似地一路突出淮水,漫入颍、汝流域。一味将全副精力都放在了屠戮和掠夺上面。由他率领的徐军所经之处,几
乎没有幸存者留下。
他是残忍却耀眼的战神!
既然战事的顺利是他以前不曾想象到的,那么在轻而易举地得到了勋绩之后,他面对立下的累累战功,忍不住一再发梦,做出如上臆测。
他不禁深信自己为天生的将才,命定的君主,否则怎么会连战连赢,仿佛得胜只是立在树下等着熟透的果子自己往怀里掉一般。
事实上他正向着歧途飞奔。
原本周地差不多全境干旱肆虐,饿殍遍野,百姓们活命尚且艰难,并无力气对抗徐王的“仁义”;同时,周穆王远游而造成的群龙无首、
众侯骑墙的状态使得整个周王朝对这场危机反应迟钝,抵扑不力;更不幸的是,他选择的进攻路线,沿线尽皆小国弱地,受不起来势汹汹的徐
军撼荡,纷纷降的降,亡的亡……这一切给了这名从未真正上过战场的少年可趁之机。他居然就此替徐军劈开了一条白骨筑造、鲜血横流的大
道。
是周统治者的贪乐和周人的苦难造就了他的运气,滋养了他的胆量。他连看人的姿态都由平视转变为睥睨。在他的概念中,周人所谓的封
国八百已经没啥了不起,所谓的精兵强将已经形同虚无。
他太得意了。于是,当探知前方周人对聃地的意图后,即使明白对方是从没交过锋的正规周军,他仍然决定亲自来聃地走上一遭。
情况比预计的更妙。
他踩着干燥的山路,引领几十人的队伍悠闲地轻装前行,准备选择三四个点稍微看看地貌,略作部署。
进到那道峡谷之前,有裨将建议为了他的安全,先派探子侦察再决定队伍是否继续。
他拒绝了。
峡谷并不狭窄,进退算不上不便,在这设置埋伏意义不大;而且周人应该还在挚地“商讨军机”……他很清楚没有周天子亲临战场的音讯
,就意味着没有周人敢随便无旨出击。
无畏王子,不,太子,很无畏地踏入峡谷。
四周寂寂。
好象少了点什么。
……
等他意识到峡谷再荒僻也不会连鸟儿都不长时,一声啸鸣,怪呼群起,木头石块裹挟着灰土,从两旁的崖上震天地滚了下来,立时扰乱了
他的队伍,并让他的随从中迅速出现了死伤。
紧接着,一支响箭尖叫着从他头顶飞过。
谁知道他要来?谁设下了这圈套?这与他遇到过的“敌手”是绝对不一样的存在!目前的情形,他仅有几十个人,根本保全不了性命!他
……干脆利落地……输了……
无畏按住狂跳的心口,仰面寻找。就算是死,也得记住仇人的样子!
是他!
“光君”晋世子姬上光的脸庞如他所愿,映照于他视野。
晋世子站在一块鹰嘴样的岩石上,冷冷地俯瞰他:“……捉活的。”
“这个受过哥哥恩惠的家伙。”无畏绝望地想,“也许就是来代替哥哥来向我讨债了……”
呵,他。
上光打量着脚下惊惶失措的无畏。
说起来,他不太喜欢这个在他印象中相当跋扈的少年。
“杀了他吧。”舅父孟哲罗隐没在旗帜之后,淡然道,“头一功属于你。”
上光略一思索:“不。……捉活的!”
他忽然想到了无忧。
姑且让这少年活着,留他当质子可能会更有利。
“奸狡小人,竟以机关害我!”无畏听他下令,知道自己性命得保,稍微安心之余反而硬着头皮嚷嚷起来,“丈夫行事,光明磊落,死便
死了,你杀吧!”
上光并不多言,取过弓来照准他手腕就是一箭。无畏眼睁睁看着箭镞扎穿胫腱,血流至踵,忍不住连连呼痛。
“说了活捉你,可没说不伤你。……你的手是干净的么?也配谈光明二字!”上光呵责,“被你所灭的无辜百姓,难道要白白成为冤魂?
!”
孟哲罗重复:“何许再讲,杀了他!”
上光顾视舅父,坚持道:“要捉活的。”
孟哲罗举目眺望,长长叹息:“恐怕,你连活的也捉不到啦。”
随着他的话音,远处袭来一小列队伍,为首者乃是公孙良宵:“晋侯有命,急召世子回营!不得违逆!”
上光迟疑片刻:“……不行,暂容些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