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父亲杀死了他父亲,他杀死了她父亲。仇怨至此,也该到尽头。
剩下的,应当只有爱。
所以,她才说出了那样的话么?
总有一天,他会再度情动……等着看,说不定那第二个走进他心里的,是她……
他拥有盛年美貌,拥有过人才华,拥有温和性情,甚至拥有一个国家!他没理由要把这么夺目的自己,永远沉没。
他还年轻,他的心是肉长成,他细致的性情决定了他应该不会对一个第一次遇到他就为他神魂颠倒的小女孩没有半分感觉……而她,豆蔻
年华,又近在咫尺,有很多机会慢慢去查探和挖掘,好弄明白他的心里,究竟能不能住下她……
镜殿虽封闭为禁地,可她闯进去了;他虽自处为孤寡,可她兴许亦能闯到他身边啊!
“燃起庭燎!国君回宫!”远处的黑暗中,有人宏亮地喊道。
火光一簇簇亮起来,晃动着,排成两条长蛇,自宫城门曲折逶迤,一路延伸到镜殿,与夜空的银河遥相辉映,一时人间天上,难分难辨。
多美妙的景象……
并且这代表,他回来了……
只要她努力,她或者还将经历很多很多如此迎接他回宫的时刻!
是的,只要努力……她瞧瞧火光,再瞧瞧圆圆胖胖的月亮,甜蜜地笑了……
天色微明。
盥洗,梳发,换上又一套深黑的礼服,加冠,佩玉,佩剑,熏香……
通往朝堂的走廊响起脚步。长长的袍裾曳过地面。
“国君出朝!”候在入口处的礼官宣布。
列队等候于朝堂的众臣齐齐拜伏,行礼称寿。
几乎未得成眠的晋国君上光,沿级而登,稳稳落坐于北面宝座之上,精神抖擞,目光如炬:“罢了。议事者出班。”
公子养站出来:“君侯……您昨天半夜才入宫,凌晨便出朝,并未好好休息吧?这么下去,恐怕不是长法。请您保重身体要紧!”
上光莞尔:“傅父勿要多虑。归程途中偶遇车辆毁坏,耽搁了时候。为君者,理应视朝勤谨,非到万不得已,不可废朝。”
这句话的后半截,他是不易察觉地将头转向服人而说的。
公子养拿他没办法,唉声叹气地退下。
“翟戎、申戎首领分别送来珠宝美女,以感谢君侯去年出面和解了两戎矛盾。请君侯定夺,将他们的献礼作何处置?”大夫元奏禀。
“既然是他们一番心意。”上光沉吟片刻,“珠宝入库,美女……依照旧例,作配军中职官在百夫长以上的未婚男子。女有不愿者,不可
强迫。”
又有官员出班……
……
他利落地处理完出巡期间积攒的政务,斜倚在扶手上,左右顾盼:“良宵呢?他不是出使宋国去了吗?还没归来?”
公孙良宵从父亲公子养身后闪出:“小臣在。”
“一路辛苦了,良宵。宋国君安好?”上光蔼然道。
良宵抬眼瞟了他一眼:“……宋国君及夫人都健康无恙,呃,小臣出使宋国时,恰逢姜氏夫人诞下嫡子,是故,与宋国报喜使者同至翼城
……”
上光怔住。
“宣进。”他说。
宋国使者持节步入殿中,向晋国君跪拜致敬,传达本国君侯的祝福,并再次宣布弄璋喜讯。
上光意有所驰:“……孩子叫什么名字?”
“鲋祀。”宋国使者答道,“已由鄙国君侯命名为鲋祀。”
上光默然良久。
“真是喜事。”他尽量维持语气的平静,“我最珍贵的朋友显君有了嗣子,我很高兴,在让你满载我赠送的贺礼和祝福回去前,我先为了
庆祝这件喜事,办一个盛大的宴会吧……”
“是!多谢晋国君!”宋国使者觉得颜面光彩,十分欢欣,一口答应。
宴会办在晚上。
劳累了整日的晋国君上光仍旧亲自主持了宴会,会上频繁为宋国使者奉酒,再三劝进,并且鼓动周围人等都举杯痛饮,而他自己,也破例
喝得毫无节制。
“今天高兴!”他双颊染上绯色,眼中烟雨朦胧,嘴角稍稍上扬,“……高兴!”
宴会进行到半酣,他端着铜爵走到师雍面前:“我的乐师,来一曲吧!”
师雍领命,舒展十指,拨弦而歌。
“来,舞起来!”他拉着服人、大夫元与良宵,“你们舞起来!”
三人了解他难得放松,自然乐从。
“大家都好好玩上一玩!”上光示意侍从送上投壶等物,“不尽情可不行!”
众臣见他兴致高涨,受到感染,纷纷起身,或放歌,或起舞,或游戏,满堂觥筹交错,欢声笑语,好生热闹。
在这个时候,国君独自踱出飘溢着歌乐的殿堂,到露台透气。
藏在帘后,一直观察着他的宝音拖着公子净蹑手蹑脚靠近。
“君侯,您醉了……”她闻到他身上的酒味儿,忍不住呼吸急促,头昏脑胀,像是她才真正醉了一般。
上光侧着头,背对她,一言不发。
她犹豫着,碰碰他:“君侯?”
“我没醉。”他转脸注视她,目光迷离,分明已醺醺然,“你怎么在这里?”
宝音及时请出公子净:“是净儿,他想瞧瞧新鲜,又想来见您。”
公子净对宝音这个大姐姐甚是依赖,言听计从,忙伸了两臂,对上光奶声奶气道:“父亲,孩儿很久没看到您,想您了!抱!”
上光一笑,蹲下来抱起他,呵他的痒痒:“净儿,你重了。”
公子净搂住他的脖子,咯咯直乐。
“可是,你不能这么晚都不睡觉哟。”上光亲亲义子的额头,疼爱地抚摸着小孩子新梳起来的总角,重新看着宝音,“你也一样,先去休
息。净儿我会差人送回兰堂。”
宝音不情愿地答应,慢腾腾地扭身,一步一挪地离开他的视线,然后迅速躲进柱子的阴影里,继续打量上光。
公子净倒在上光怀里:“父亲,这个宴会是为谁开的?”
“为了宋国君刚刚出生的儿子。”
“啊,我是父亲的儿子,我出生的时候,也有为我开过宴会么?”
“当然了。你是在遥远的西方沙漠出生的,后来为了你,我和你的母亲也有在草原篝火边喝过酒。”
“哦……”公子净满意地叹口气,“可惜我不记得。我那时太小了。……我连母亲的样子也不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