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健康?哪里健康了?”公子松开捏住婴儿脚踝的手,孩子藕节般的腿和脚已经屈成相反的方向……
孩子尖利地号叫起来,哭得喘不过气。
公子几乎是将孩子扔还采桑女:“你生的,是个废人。”
“天啊……”采桑女搂紧孩子,“天啊……作孽……”
公子回身,门在采桑女面前,轰然关闭。
天生残疾,就是这样的由来……
比起对“天生”后知后觉的仓衡鹿,亲手毁了自己容颜的云泽已满十八,两年中,从未有媒妁前来登门替某个青年表达爱意。
但她的头始终倔强地昂着,更刻苦地练习各种武士的技艺,也更沉默,更孤独……
直到有一天,她遇到了他。
他是个猎人。邂逅的当时,他正在打麂子。麂子奔窜跳跃,他险些丢失目标,她抬手一箭,麂子应声而倒。
“哦,挺厉害嘛!”他赞道。
她有意低了低头,下意识地遮掩面庞。
他还是看到了,也实在是吃了一惊,可他好像不太介意,有说有笑和她聊了起来。
说是聊,其实多半是他在讲那些打猎的有趣故事,她只倾听和不时一笑而已。
后来,她就这么常常借着打猎,去和他见面。见了面,继续聊,继续听故事。再后来,他用白茅包了麂子,郑重地送到了她父亲那里。
他居然向她求婚!他居然向那般面目的她求婚!
正在外面劳作,从其他家奴那里听到消息的她,匆匆往回赶。心情忐忑又幸福,她一辈子没那么高兴过。
可等她一踏进屋子,迎接她的,惟有躺在地上的麂子,和父亲的冷眼。
“我告诉了他,你是家生奴隶,你生的孩子也会是奴隶,他留下这麂子,走了。”父亲轻描淡写地通知她这个噩耗。
有些鸿沟,是越不过去的……
她一下子瘫软下去,失声痛哭。
然而她哭的不是结果。
即使最终是不幸,难道不能由她来亲口告诉他吗?她连这个权利,都被剥夺了……
爱情,刚呈现了一抹朦胧的影子,便消失在永恒的黑暗……
云泽的爱情葬入坟墓,仓衡鹿的爱情却在新生。
十七岁的他,作为齐国世子的伴随,入侍齐国宫廷已有两年。
他的父亲带着到死没实现的复位大愿,已然去世。原本身强力壮,有望长寿的嫡母,在一场突如其来的伤寒后,也呜呼哀哉了。整座宅邸
,被他继承。
他继承后所做的第一件事,是往山乡寻找母亲和义父。
可惜,母亲在他走后的第二年,淹没在自己的泪水里,告别了人间;剩得义父顺,鳏居守护母亲的坟茔,未有再娶,此时便以家臣的身份
跟随义子到了营丘。
这个在采桑女抱着孩子最无助的时候,救下了母子俩的恩人;把孩子的脚,费尽千辛万苦恢复成略有跛瘸状态的良医,面对离别了五年,
思念了五年,失而复得的“儿子”,决定要将“父亲”的角色,彻底扮演下去……
在营丘,这对父子并不常住在宅邸,更多时候住在宫中。因为仓衡鹿的容貌与聪颖,受到齐国君夫人的赏识,给了他个“衡鹿”的官名,
特别恩准他待在国君和自己身边,出谋划策。
宦途上比生父出色多了的仓衡鹿,有比常人更多的机会出入内闱,也就有比常人更多的机会,领略到著名的齐国二姜的风采。
两位公主的美貌没能震动他。在整整五年里一面饱受流言蜚语一面不得不看人脸色的仓衡鹿,深深明白容貌和心灵的差距岂止咫尺,他早
学会了虚伪的奉承和适时的浅笑。
锦绣堂前歌舞影,刀剑丛中血泪声。他清楚他待的是个何等的地方。他愈来愈累,愈来愈累……
“衡鹿,你很疲倦吗?也对,你是百灵鸟啊,不该属于宫里;会不会有一天,你厌烦了这樊笼,飞去不再回?”某一天的夜宴,长公主丹
姜半醉中无意对他说。
这句话先使他一怔,然后甘心情愿地片片碎裂于她的脚下,以报答她细致的观察与温柔的关怀。
他一天比一天注意起关于丹姜的一切,当听到她妥善调解内闱的纷争时,见到她和蔼亲切地对待侍女时,他觉得,她是世上最完美善良的
代表。
明知道结不了果,花儿却还是开放了。他爱上了丹姜。
不幸的是,在他确定自己爱上丹姜时,也确定了丹姜爱着的,是晋世子。
那时候她正要与妹妹一起出发去镐京,手下的侍女们因为衣装首饰相互吵嘴。受了委屈的侍女来找好脾气的衡鹿评理,一激动,将主子的
秘密也捅将出去了。
公主爱上世子,理所当然。
失意的仓衡鹿这么想。他们是最般配的,何况晋世子还是拥有赫赫战功的美男“光君”。
可,他还是能够……默默地,在她远方看着她吧?
目送公主们的车驾去远的仓衡鹿,浇不熄胸中滋长的火焰……
同年,二十一岁的云泽,在司寇府度过了快一年的时光。
两年前,她的家主触犯了法令,被司寇吕侯报知天子后,处以大辟极刑。她“忠诚”的父亲,打听到行刑的所在,执意要去劫上一劫,企
图救出主人。
临走前,他留下了遗嘱:不惜代价,定要杀死吕侯;即便他没能做到,他的女儿也必须做到!
不久就传来他救主失败,被处以醢刑的消息。
想到那个高大冷酷的男人,教剁成了一团肉酱,云泽的心里,一时不晓得该怎么反应;她更不晓得,接下去的路,该往哪里走。
因此,意识不到己身已是自由身的她,左思右想,到头来仍依照父亲的遗嘱,刻意守在吕侯车马要经过的湖边,“昏倒”在司寇大人的必
经之路上。
其后,她被如愿救起;吕侯怜悯她孤苦无依,收入府邸做了仆从。
她新奇于吕侯府仆从们脸上竟能挂出由衷的笑容,也新奇于他们不像是牲畜,而更像是人的生活。
同样是为奴作婢,原来,亦有着这么两重境地。
她过了好几个月都没能下手。一是因为吕侯治家有度,她去不了正院,接近不得目标;二是因为吕侯公正有名,底下的仆从们无不夸奖,
令她对“家主是冤枉的”这个看法,产生了怀疑。
家主,吕侯,该倾向谁呢?
她迷惑了。
正在这个挣扎的时刻,她唯一真正认定的主人,来到了她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