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底涌上一股酸痛,莫名的。
怎么回答呢?无忌的童言提醒了他,就连他本人,从视线触及嫂嫂和侄儿的那一瞬间起,也在反复考虑着相似的问题。
兄长会不会将只关注他的小家庭,不再在心中保留着他的第一顺位呢?他的明天,会不会因为今天的改变,而和昨天不一样呢?
他怔忡半日,自嘲地弯起嘴角。
丈夫属于妻子,父亲属于孩儿,天经地义,世间常情。十五岁了,自己不小了,干嘛还把兄长看作是为自己遮风挡雨的羽翼?他依赖兄长
,已经太久,永远缠绕着大树,只会变成藤蔓,而不会成长为另一棵大树……
细细想来,这是兄长的大喜事哪。在和吕侯公主分隔的这么多天里,他常常对兄长以忙碌麻痹自己的做法忧虑和无奈,而今,受过了那么
多苦,能够安抚伤痛的人总算回来了。兄长,也可以稍微展颜了吧?
“净儿。”他打定主意,尽力安详地对焦虑不已的孩子说,“你父亲和母亲重逢,是件高兴的事哟。回来的是你的母亲嘛,你这么好,她
一定会非常疼爱你;而你,也要拿出个兄长的样子,努力照顾你的弟弟,就像……你父亲对我这样。”
净儿恍然大悟:“哦!”
从失落中振作起来的孩子陷入了兴奋的设想:“那我有很多东西要给他,还有很多地方要带他看!叔父,我叫他吉儿弟弟好呢,还是小吉
弟弟好?”
这正是孩子的优点。只要念头一转,悲伤就化作了喜欢。
“都好吧。”服人好笑地回答,“在那之前,我们先得把他接到宫里。”
消息随着马车,传回了晋宫。
听完小儿子的禀报,仲任仿佛头顶一个响雷,震得动弹不得。
俄顷,她红了眼圈,按着心口,又是摇头,又是抽噎,好半天缓过气。
“这是真的?!”司徒弦显然接受不了现实,全不顾维护平素喜怒不形于色的形象,腾地一下起立。
与此同时,公子养端着玉杯的手也颤抖得厉害。
“千真万确。”服人道,“劳烦母亲早作准备,兄长之意,是要用正式礼仪迎接吕侯公主以夫人的身份,进入翼城。”
仲任拍打扶手,眼底泪光闪烁:“我想我儿,终没被上天所负……哪有太多需要准备的?三年前我就替他将一应物什操置打点齐备,一直
没能派上用场而已。”
司徒弦本能地阻挡:“君夫人,这……这被鲁国知晓了,三年之约……”
“我堂堂晋国,与他鲁国,都是天子宗亲,还怕了他不成?我不管约定不约定,我只管我儿子!”仲任眼角斜扫兄长,“服人,速速遵照
你兄长的命令,南下迎亲!还有,迎回我们的小公子!”
她虽对公子净异常钟爱,不过一想到上光有了嫡亲的孩子,加上良宵很是赞扬了一番吉儿的俊秀聪颖,毕竟更加欢喜,顿时心里好似燎了
一把火,便一个劲催促服人,恨不得将那孩子就取在面前,日夜怜惜。
公子养见状,抓住机会,在司徒弦的火上浇油:“君夫人,此乃大喜,不如立刻开了太庙,在先君灵前卜问迎娶的吉日!”
“不愧是君侯的傅父,你考虑得很周到。”仲任称许。
她说做就做,与公子养一起朝外走。
司徒弦欲拦:“君夫人,三思!”
公子养正色道:“司徒,这是国君的意旨。”
“臣无法对君侯会引起战争的意旨表示赞服!”司徒弦力争,“鲁国兴师来践约的话,谁承担责任?”
“君侯向来沉稳谨慎,必然对此有所预计,也就必然布置了对策。”公子养对上光死心塌地,言听计从,所以,不满老喜欢给上光作梗的
司徒弦已久,这时索性扣上一顶铁帽,“司徒,你不相信君侯?”
司徒弦语塞。
仲任沉下脸:“人臣之礼不可忘。司徒,依从君命吧!”
言讫,她并着公子养渐行渐远。
服人观战完毕,起身向司徒弦行礼告辞。
“太突然了。”司徒弦看着他,“公子,这太突然了。”
服人一愣:“……兄长等了快有三年……”
司徒弦踱到他背后,低声道:“恐怕,是更长的时间……”
服人下意识地攥紧袖边。
“公子该去履行自己的职责了。”司徒弦出乎意料地干净利落地结束了对话,做了个“请君自便”的手势。
服人举步,迅速走出屋子。
经过走廊时,他的余光捕捉到一抹阴影。
是宝音。
“你躲在这里偷听?”服人诧异地注意到她面上的水痕,“……你在哭?”
宝音一扭头,踉踉跄跄奔向走廊尽处。
有风吹来,檐下铜马叮当乱响。
服人木然伫立。
一段漫长的悲伤将要结束,两个多舛的恋人将要幸福,难道不是个喜讯?难道不该鼓舞?当兄长沉浸在哀苦的相思中时,每个人都同情和
感动;为了什么,在兄长梦想成真时,大家的反应又那样不一呢?
他叹息着,环顾四周的雕梁画栋。
啊,他险些忘却,这里不是别的地方,这里是宫廷,这里是个光怪陆离的世界。
他带回来的喜讯,正如早春的惊雷,唤醒了先前隐埋藏在这里的各种势力。那些盘根错节的关系,蜿蜒匍匐的**,为了融合或对抗新进
驻的力量,都开始蠢蠢欲动。
回归的路,表面飘扬花瓣,地面布满荆棘。
有了母夫人的一声令下,晋国的使者开始为了国君的正式大婚,秘密奔波于晋吕之间。
由“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六项礼仪组成的整个婚礼仪式的前四项,在晋吕订下鸳盟之后,已经陆续行过,眼下的一个
月内,主要是向吕侯告知晋国选定的迎娶吉日,并致送大雁、布帛、宝玉、毛皮等常规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