翼城。晋宫。
冰凉的夜晚,真的好长啊……
而这样必须在黑祠附近回廊上查更的夜晚,更是真的好长啊……
担负着如此职责的寺人们,结列成队,提着小铜灯,东张西望,睡意全无,生怕惊动了暗色中注视着他们的什么似的,战战兢兢地顺着廊
道行走。
一只猫冒冒失失地从他们跟前“呼”地窜过,吓得其中一人将铜灯丢得老远,激起一串突兀的响,惹出了不小的恐慌。
好半天才惊魂初定的他们,听到迎面传来轻微的兵器与甲胄摩擦撞击声。
“各位辛苦了!”寺人这边的头领借着火光,眯缝双眼觑得真切,来者是庭院内巡逻的侍卫们,不免打起精神,热情招呼,“最近宫里事
多,全仗各位奔波操劳了。”
“哪里哪里,我们不过是为君侯效力。”侍卫的头领谦虚道,“还……”
“啊————!”寒暄未毕,不远处一声长长的惨叫划破宁静。
这声叫得凄厉古怪,如此时分听来,教人毛骨悚然。
侍卫头领毕竟胆大些,立即凝神细辨。
没多久,他故作镇定地扫视众人:“……是黑祠方向……”
话音一落,在场众人不禁全身一震,鸡皮疙瘩陡地爬满了胳臂,双股亦开始控制不住地瑟瑟发抖。
谁都知道黑祠刚刚被莫名其妙地烧毁,剩下的只是残垣断壁,一堆废墟。
可中邪的宝音仍旧不见恢复,连带着母夫人和小公子的病也毫无好转。
人们据此纷纷传说,黑祠的妖孽依然存在。
火也焚不灭的妖孽,太可怕了……
两支队伍齐齐望着通往黑祠废墟的甬道那幽深的尽头,感到难以言说的恐惧。
末了,侍卫头领一咬牙:“兄弟们,去瞧瞧!”
“杀人啦——!”不待他们出发,走了调的呼号一阵近似一阵地逼过来,“杀人啦——!”
喧嚷间,一团黑影连滚带爬地扑到昏黄的灯影里。
侍卫们纷纷举戟拔剑,怒喝道:“何人擅扰宫城清静?!”
“啊啊……”来者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猛地抱紧侍卫头领的腿,“……黑祠妖孽杀人啦!”
“死者已经入殓。”公孙良宵低声报告,“那人死状很惨:头颅落在黑祠外,身子却在黑祠内……”
上光一边听他讲述,一边将双手笼在熏笼上取暖,面色平静,神态自若。
师雍侍坐一旁:“死者的身份查明了么?”
“这不能够了。”大夫元接上,“死者面目已遭利刃之类的东西搅烂,看不出眉眼,四肢也无残缺或印记,更未在其身上或周遭发现任何
辨别身份的信物。”
师雍叹道:“又是一桩奇事。”
大夫元犹豫片刻:“……所以宫中上下都传言是黑祠妖孽下的毒手……”
“别说那个!”良宵打断。
“有什么关系。”上光莞尔,“看来,黑祠的风波还是无法平息呢。”
紧接着,他话锋一转:“……不过,眼下新正即将来临,你们要把心思都放到准备烝祭上来;养叔与司徒年齿渐老,精神有限,各项筹划
需你们参与主持。”
烝祭,是西周所盛行的,于仲冬时期举行的祭祖仪式,在这个视祖先仅次于天地的时代,是最重要的几项大祭祀之一。
可是……
“君侯!”良宵愣了半晌,嚷嚷起来,“您要对这桩奇事置之不理吗?您也知道,母夫人、小公子病了,宝音疯了,起因都是黑祠,这个
时候又在黑祠死了人,难道不该追查下去?!如若不然,我们哪里还能安心准备烝祭?!”
上光道:“你说得确实有道理,然而,这是发生在后宫范围内的事,后宫之主是夫人,我想全权托付给夫人和师雍处断。师雍,劳动你了
。”
师雍听罢,略作思忖,随即俯首表示领命。
大夫元对这个决定,却有不甘和顾虑:“君侯,君夫人为了母夫人与小公子已是操劳不堪,还得应付宝音那边,怎么有精力处断这桩棘手
的麻烦?”
“我亦无可奈何。”上光很快回答,“现在是非常时期,夫人只能多多担待了。……告诉你们,实际上你们得准备的不只是烝祭,真正重
要的还有另外一件事。”
做君侯的从袖内取出两枚木简:“这是狐姬氏与翟隗氏的来书。你二人拿去读上一读。”
大夫元双手接过,展目阅览:“宣方一会,吾主得罪上国,以致亡身;晋君英明,愿视同宗缘谊,赐还亡人骸骨。斯恩不忘,鄙方从此倾
力侍奉上国,不生二心。”
这读的是狐姬氏来书。
“……愿晋君释归吾主……当世世事晋为尊,不逆上国之意,铭宣晋君威德。”良宵也读完了翟隗氏来书。
一片沉寂。
看似谦恭的来书,却含了无限幽恨,字里行间都在指责晋国擅自杀戮和囚禁了自己的首领,如果果然依了他们的要求,怕也终已结下仇愆
了。
真算得上是屋漏偏逢连夜雨,一事未平一事又起。
思来想去,大夫元和良宵交换了个眼色,眉头不约而同地拧到一处。
过了一会儿,师雍忽然笑出声。
“何故发笑?”大夫元正陷在愁苦中,忍不住对师雍的笑声很是不满。
“诶,喜事怎能不笑?”师雍习惯性地摸过手畔的琴来抚了抚,“……你们可知我这把琴的由来?昔年夏天,有个樵夫在我家门前卖柴薪
,卖到剩下最后一截桐木时谁也不要了,于是樵夫无聊中敲着桐木唱起歌。不料桐木经他一敲,音声铿然,清脆动听,一下就打动了我,那真
是制琴的嘉木呀,我立刻买下,还欲再多购置,可惜除了这一截,其余的已成他人灶间物了。可见同是山中嘉木,命运却有好有坏,全因用之
者不同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