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重楼中,在绮宫中,在这锦绣丛中,追求我们一家的幸福,本就是致命的错误吗?
对啊,那宫苑,那台阁,从来就不是纯净之地,我却将我最爱的你们安置在遍地污秽之上……
你没向我抱怨,我就当是你无怨;你没向我追悔,我就当是你不悔;我该这样视你的一切包容为理所应当么?我不该如此呀!
风儿,请你安好!
极儿,请你安好!
我不能再次失去你们,这一回,即或是失去我自己,我也不能再失去你们!
宫门开启,庭燎燃烧。
“君侯?!”
“君侯回宫了!”
“君侯您先行回宫了?!”
一簇簇的人涌上来,对着他嘘寒问暖。
“让开!”他喘息着奔跑在廊道上,“都让开!”
他要去见她……
他要去见她……
“夫人在小公子处!”声音听着耳熟,似乎是师雍在提醒他。
可他没办法看清楚那究竟是谁。
“风儿!”他抱着失足落崖的人紧攥救命枯枝的决绝与希望,一头扎进镜殿厢房中,“风儿……”
……
极儿从临风怀里支起身子,定定地看着不期而至的父亲。
“抱……”很快,孩子笑了起来,朝父亲伸出纤细的胳膊。
上光也不明白自己到底是怎么到了极儿榻前的,清醒过来时,极儿已被他永远不肯放开似地搂住,小小的柔软的身子传递给他无比欣慰的
温度。
“我好了,父亲。”极儿娇娇地说。
“嗯,你好了,极儿!我的好孩子!”他嗅着孩子颈窝中的奶香味与汗腥气,狂热地吻着孩子,对稀世珍宝的失而复得也比不上他此刻的
喜悦心情。
“黑耳吓到你了吧?”临风望着他们父子相聚,“……我只是不留神在石阶上滑了脚,也没曾想这样就晕过去了。没什么大碍。你……怎
么能摸黑赶路?真是冒失。”
极儿听了,仰起脸来认真地端详上光:“不对,父亲。顺说了,母亲险些伤了她腹中的小孩子,那可能是我的弟弟或者妹妹呢。”
一阵眩晕。
这消息首先给他带来的是一阵眩晕。
“啊……”上光勉强撑住,两眼盯着妻子,张了嘴又发不出话。
临风害羞道:“……想等你从曲沃回来再提的……可这第二个孩子好像有点儿生我的气,急着要早些见你了……”
上光已无法支持,倒在临风与极儿温暖的被席中。
“父亲很累了?”极儿摸摸上光的面颊,“……父亲哭了?”
“唔。”上光模糊地回答。
极儿抬起头:“天亮了……父亲,天亮的地方是曲沃对不对……”
“对的。”上光渐渐地陷入沉睡,“是那里。曲沃的曦光会把这儿,把整个晋国,甚至天下都照亮;就像是你,把我和你母亲的整个心,
整个后半生都照亮一样……”
曦光,就是让天下因之清明的光。
所有的所有,沐浴着它,开始苏醒……
而我,也开始明白,开始觉悟,我们要为追寻那名为“幸福”的光华,付出如何的代价……
外面又落起大雪了。
这个节气,雪总是很多,但今年比起以往好像更多了几分。
漫天白絮,整日整日在灰沉沉的天空里飘荡,飘得人都禁不住心灰意懒、意丧志颓起来,仿佛天下之大,已无新春可盼,已无乐土可寻,
只有一天一天的时光,在寒冷寂寥中缓缓过去……
宝音趴在窗边,呆呆地望着几只雀鸟聚在庭院里,啄吃宫人们撒在地上的一点谷物。
没过多久,雀鸟们重新起飞,翅膀擦着苍黄的云边吃力地远去了。
雀鸟的宿命注定它们要不断踏上旅途。
人呢,人的宿命,是不是也注定他们要不断地面对分离?
……
终于要离开你了,我的光君……
我听过你在济水舟上吹奏出的箫声,疏落幽远;我见过你在狼山麟谷挥舞出的剑影,寒冷彻骨;我迷恋过你孤守镜殿时藏不住的寥落神情
,无比艳羡被你痴心牵系的女子;我……还在最近,爱上了你抱着幼子时展露的笑颜,温暖而灿烂……
可是,我却无法留在你的身边,我得突然地、失落地、灰溜溜地,离开你……
如果我从不曾遇到过你,从不曾知道世上有你的存在,我该是多么幸福!
上天何其残忍!
我与你相识,又因为机缘而处身于你的宫院,三年时间,你不肯多看我一眼,我倒要在今后的日子里,对你永志不忘……
真不甘心哪,真不甘心!
我这一腔愁怨,我这一腔幽恨,光君,我的光君,你要如何平息,如何偿还?!
……
就在她触景伤情,好一番自怜自艾之时,远处传来隐隐的车马喧嚷之声。
她惊恐地站起身,踮着脚尖,伸长脖子眺望。
重楼叠宇掩映之下,其实什么也望不到。
不过,她明白,宋国派来迎娶她的队伍,已经入宫了。
“啊!”她绝望地顺着窗下的墙壁滑坐到地上,捂住胸口。
一切,为何要来得这么迅疾?
宋君呵,是怎样的缘故,让你如此“及时”地要将我从这晋国的土地上带走?
谁,能够告诉我?
对于宝音来讲,思考这个缘故当然是十分困难的事情;而酿造了这个缘故的人,乃是从来就不依常理行事的显君,这就意味着宝音的猜谜
任务还异常任重道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