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眼圈一红,抱在怀里:“是光儿么?”
“人上之人,光芒万丈。”她重复一遍他初时说过的话。
宁族埋头盯着孩子:“我一去半年,好长的时间……”
仲任微笑。
若非时任大夫的弟弟弦一记咳嗽惊醒了她,她居然都未察觉周遭凝结着怪异的安静。
她左右打量,人们的目光全部不由自主地投向一个地方。
那里站着一名少女,肤若凝脂,目如点漆。
“她叫昔罗。”宁族视线飘忽,“是戎人们献来的……”
少女款款下拜,玉腕上的金环与珠串碰撞,却激起了人群中阵阵赞羡。就是这一刹那,仲任觉得自己像是一块被狠狠摔在石地上的玉,不
可挽救地碎了……
昔罗留给她的回忆,以伤害开始,以伤害结束……
回忆虽归于过去,传说却归于永久。
站在黑祠废墟空无一物的深坑边,仲任的心情一下变得很平静。
“什么也没有!”在她身旁,司徒弦显得有点儿兴奋,这可不合他隐忍的风格,不过倒也足见他有多么欢喜,“姐姐,这儿果真什么也没
有!”
接下去司徒弦还说了很多:
“看来他确实都知道!确实!”
“派人监视他的行动,是做对了啊!”
“当年正是埋在这下面的,我可不会记错!”
说得好高兴哪……
需要那么高兴吗?
这是一件需要那么高兴的事情吗?
仲任俯视坑底,享受着来历不明的奇怪的安宁之余,仿佛事不关己地懒洋洋地任凭思绪乱飞。
你终究还是出来了啊,昔罗。
你一定看到他了,你的亲生儿子,他是多么优秀的人,你该欢喜的。
他瞧着你时,是不是哭了?他是个心软的孩子。
他吐了血,是为你吧?
昔罗,有了他,你这一生也并非彻底不幸,对不对?
“姐姐,您还有不明白的么?!”司徒弦瞥见她的神情,不由收起忘形的笑容,恢复谨慎的表情;为了说服她自己确实在为她考虑,他想
了想,还额外布出满面忧戚,“……请您定个主意!”
仲任唇角一扬:“从这里往西走十五步,再向下挖三尺。”
侍从们依命。
司徒弦揣摩不出此举用意,倍感迷茫:“姐姐?母夫人?”
很快,又一个坑掘好了。
坑内,躺着一具小小的棺木。
“抬上来,打开。”仲任吸一口气,毅然命令。
司徒弦突然想到:“那是……姐姐,不可……”
仲任慢慢走至小棺前,跪下,伸手进棺中,揭起一块烂得没了形状的锦袱。
“你忘了?”好半天,她才盖上锦袱,“你忘了这是谁?”
司徒弦支吾:“不会。不会忘的。”
仲任笑了一笑,摊开掌心,露出一块精致的玉牌,其上雕琢二字——“上光”。
“二十六年了。”她捧起玉牌,指尖摩挲着那浮凸的名字,像是抚触着尘封的记忆,“我的孩子……”
正在这时,宫城门处欢声雷动。渐渐地呼喊近了:“服人公子大破狐姬氏,得胜班师啦!”
仲任痴痴倾听,不曾留心自己已潸然泪下……
镜殿。
解去戎装的公子服人跪伏于地,等待兄长的接见。
在他的左右两翼,分别跪着大夫元与公孙良宵。
初秋的阳光微斜地铺洒在服人双膝所处的地面,暖意染透了他的衫袖,浸润到他全身,有一种安闲倦怠到令人心痒的感觉从他心底升起。
这是确确实实回家了。
遥想去时一心壮志,归来一路凯歌,外人看来仿佛往返皆荣耀,谁又知其中经历的鏖战之血腥与斡旋之繁难!再思从前兄长几番征战,西
至流沙,东临淮水,哪次不是远涉蛮荒,饱受创痛,备尝艰苦,世人有几个看得到这些,体味得到这些呢?
“君侯出堂。”帷帘内传来小易的传报。
服人昂起头,正与兄长上光的视线接在一处。
“服人,征战辛苦。”上光紧走几步,扶起弟弟,把他上上下下看遍,温言道,“……是个男儿样了。”
跟着,上光再将大夫元、良宵挨个搀起:“你们也辛苦了!”
此时的上光,内着素白里衣,外罩墨青长袍,形容俊美如故,风度潇洒依然,远望与从前没有不同,可离近细瞧,差点将服人的眼泪瞧了
出来。显然,在他离开的这段时间里,兄长清减憔悴了太多。
他喉头一阵哽噎:“兄长……”
“正好!”上光打断他,“正好今日是桴儿初见母夫人的吉日。让我一手拉着你,一手抱着桴儿,去见母亲吧!”
“桴儿?”服人有点儿没反应过来。
上光大笑:“是极儿的弟弟,你走后出生的。才七个多月就性急地来到这人世了,所幸母子平安。来来来,随我去你嫂嫂那里,她等着和
你说话呢。”
服人闻讯又是惊讶,又是喜欢,任着上光携入后堂,与临风相见去了。
“太好了,君夫人生下了第二位小公子啊!”大夫元一拍掌,嚷了出来。
良宵也一幅大喜过望的神气:“这可真是喜事!小公子名‘福’?果然是位福公子呀!他生在这光景,又在这宫中。”
一旁保持沉默的师雍淡淡地说:“不。小公子名‘桴’,舟船之‘桴’,非‘福’也。”
良宵盯着他:“……这该死的嘴里没好话的瞎子!就算看不到我们,听到好友的声音也该打个招呼,只知道在那儿信口胡诌。”
师雍莞尔,朝着他俩所立的方向坐直身子,恭恭敬敬地行了个大礼。
大夫元挥挥手:“你这却又过了。”
“我是依照君侯嘱咐,代替君侯感谢你们。”师雍认真地摇头,“感谢你们从命公子,戮力合作,助公子成就功勋全身退回,了却君侯一
桩心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