服人努力地侧过脸,不想让易斯哈发现他潮红的眼眶,同时故作镇定道:“啊,是小易?我不是来进谒兄长的,我……”
他察知自己的嗓音里有掩饰不住的哽咽,顿时打住了话头。
小易也不追问,只是笑着说:“正好要去通知公子,主人有命,请公子明日清晨入苑囿行猎,午间在鹿馆聚宴。”
鹿馆对他来说,是个特殊的地方。
去年底他曾经在那里放生了一头被陷阱捕获的母鹿,受到兄长上光和嫂嫂临风的大力嘉赏,特意为他将旧有的馆舍修缮一新后,命名为“
鹿馆”以作纪念。
算来,也是快一年时光……
“为什么要行猎?”服人猛然一扭头,满腹郁郁有了可供奔涌的口子一样,向着小易连珠弹射般发难,“眼下不是行猎的时候!宫内恐慌
,朝中不安,大家都在等他说上哪怕一句话!他却要行猎!兄长总是这样……永远都不愿意让我了解他的想法!我只是个他眼里的孩子,不配
和他共商任何事情!”
小易冷静地待他将情绪倾泻完毕:“公子不要冤枉主人!主人到了最后都选择的是完全信任公子!”
“到最后!”服人激动地指着小易,“你说的是什么?什么意思?到了什么的最后?!你说清楚!”
小易无动于衷:“公子想听什么?”
服人语塞。
“我并不知道比公子所知更多的东西。”小易一字一顿地说,“我只是追随主人的人,而您是主人珍爱的弟弟。我不明白您是否误会,我
想讲的是,主人独自上了露台,是把性命交给了您。您的选择要是与主人所相信的那样有一点不符的话,那天死去的就会是主人。”
服人慢慢地放下手,视线移向别处。
小易并未因为他这种反应而结束谈话:“公子在我看来,真的太贪心了。”
服人耳里像是被刺了一下,惊讶地盯住小易。
“我和公子不同。公子生长在安乐地,我呢,十二岁的时候就被我叔父出卖给戎人,戎人想要杀了我,是主人救下我,后来还不辞劳苦地
帮我除了叔父,争回族首的位置。我为报主人大恩,发誓要给他做十年的奴隶,供他驱使。如今已经过去快八年了。”小易平淡地叙述,“当
初许下这个誓愿有两个原因,一是我觉得主人很厉害,我想要向他学习;二是主人在把我从戎人刀下抢出来的那一刻说:‘我的弟弟也和这孩
子差不多大,看着他哭我会受不了的’……”
服人鼻子一阵酸:“够了。”
小易置若罔闻:“其实主人不要我做奴隶,但我非跟着他,因为我奢望能够在有些时候真的被主人看作弟弟,哪怕只是替代,我觉得这样
才能答谢他。就像是主人希望公子不会被他的痛苦所困扰,而公子又恰恰希望主人这样,每个人都只不过是在做着自己以为会让对方高兴的事
情而已。”
“你的周语越来越好了。”好半天过去,服人才幽幽地夸奖。
“早就是半个周人了呢!”小易慧黠地眨眨眼睛。
服人想笑又笑不出来:“小易,你要传达的,我记住了。请你去复兄长的命,说我明天会一早就到的。”
他迈开步子就要离开。
“公子还没问我如何要指责公子贪心。”小易在他背后追了一句。
服人停下。
“我是偷听来的。”小易故作轻描淡写,“那次在云宫门外,我听到主人说:‘孩儿宁可杀了自己,也不会杀了服人。因为,他是孩儿代
替父亲……倾注心血,努力抚育的孩子……’”
服人完全怔住了。
小易顿了顿:“公子,您还不能体谅主人的意愿吗?公子还要主人怎样?”
“……真是可恶!”服人艰难而突兀地骂道。接着,他飞快地走掉了。
果真还是个孩子呢。
隐形在不远处石柱后的母夫人仲任,目送着儿子渐远的背影,怅然若失……
司徒府。
“大子您回来了!”大夫元甫一下车,几名旧年的老仆就围上来殷勤伺候。
“怎么是你们?”大夫元细细看他们的脸,发现自己还识得他们,都是些自他幼龄就侍奉在侧的熟悉面孔,不免寒暄数声,“长久不见你
们了。”
“正是听闻大子终于回来,我等才在此苦候!”老仆们激动地抹着泪,七嘴八舌地抢着答话,“大子,现在这堂上堂下,都等着大子做主
!”
做主吗?这不是他今天来的目的。
大夫元虚与委蛇地笑了一笑,径直往里走。
真是恍若隔世……
也不过经过了几天工夫,这座昔日门庭若市的宅邸,如今外有重兵把守,内则人丁混乱,好像是被人抽尽了生气,一下子变得颓靡不堪。
没了那个人,还确实显得不成样子了。
大夫元一面在躬身迎接他的人群中穿行,一面有意识地寻找着什么。
“拜见大子。”突然,一位身披丧服,头挽丧髻的妇人在他眼前拦住去向,款款行礼。
大夫元定睛一看,这正是大夫广的生母,怀翁的长女怀氏。
“正好。”他停下来,“……我的母亲在哪?”
怀氏抬起头来,目光不闪不躲,直截了当地反诘道:“大子为何不为亲父守斩衰之礼?”
斩衰之礼,是儿子应该对父亲之死穿上由极粗的生麻布做成且不整边的丧服,并手持苴杖守制三个周年来表示哀悼,尤其是嫡长子,更该
严遵此仪。
大夫元昂起头,感到不可思议似地望了望天空,然后扫视四周众人:“我虽是他的儿子,却先是君侯的臣子,对此不臣之臣,我如何不能
成为不子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