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璟虽不说话,朝臣们也可隐约感到他对冯延巳等人的偏袒,是以不少人便将目光投向几位皇子身上。此次列席的是弘冀、从嘉、从善三人,除了弘冀一直面无表情外,从嘉、从善都不免跟着辩论的趋势,表现出或喜或忧之态。
冯延巳有皇帝的暗中支持,说话渐渐没了顾忌,对宋齐丘等人不断褒贬,说着又将话题引到李璟身上,道:“不是臣下当面夸赞,陛下实在是当世的圣主。”
他往上一揖,继续说道:“还记得昇元三年的时候,李承裕不听告诫与后晋交战,结果导致安州之败,丧失士卒四千人。先帝惋恨累日,食不甘味。臣下看来,这是乡村田舍翁的见识度量,怎么能与成就大事?如今,几万大军在外,皇上依然可以击鞠玩乐,不为所动,这才是真正有主见的明君呢。”
他一番话说得李璟很是舒坦,不由得拈须微笑,对冯延巳颔首,众臣也有随声附和的,朝堂上嘤嘤嗡嗡之声不绝于耳。
便在此时,一声冷笑穿越了所有声浪,稳稳的传到李璟耳中,他一怔,向下看去,见是弘冀越众而出,走到冯延巳跟前,他容色依然平静,眸光却让人不寒而栗。
冯延巳不由自主的倒退了一步,弘冀冷冷看着他,一字字肃然说道:“冯大人也是先帝的臣子,谁给你了贬低故主的权利?”
冯延巳饶是辩才无碍,也不知如何开口,弘冀再看他一眼,回身向李璟说道:“父皇,儿臣以为割地之说绝不可行。”
李璟看着挺立于丹樨下面的,他的长子,弘冀儒衫广袖,面色沉静,侃侃而谈。他说了什么,李璟似乎都没听清,只觉得此情此景有些熟悉,那还是烈祖与朝臣议论是否进攻吴越的时候,弘冀也是这般轻衫广袖的出现,也是这般出人意表的插话进来。
那时候,他只是个十余岁的青涩少年,而今他已渐渐成熟,是个容貌英俊,身形雄健的男儿。
这一霎时,李璟忽然升起一丝欣慰,非关君臣之礼,纯是父亲对儿子的骄傲,他有些恍惚,有一种激荡情素久久萦回于心间。
待他好不容易回过神来,看见弘冀已经住了口,正默默的看着他,眼底里有些许期盼,仿佛是等待着他的赞许。
李璟点了点头,道:“弘冀,你说得很好,待散朝后,你随我到书斋去,我们再详细商议。”
在弘冀的记忆中,他已很久没在同一天中说过这么多话,散朝后,他随李璟走入书斋,关上了房门,燃起一炉好香,在篆烟升腾间,他将自己数年来积攒的军务方略、施政想法,以及目下朝政的弊端统统说了出来,李璟也从所未有的平静,除了偶尔的赞许,他不说话也不评论,任由弘冀滔滔不绝。
时光悄然流逝,这场会晤,竟然到了深夜才散,当弘冀站在书斋门口,看着李璟所乘的辇舆远去时,谯楼上也传来更声,已经到了初更时分。
此时天上纷纷扬扬,飘舞雪花,地上已积了一层,弘冀深深吸了一口气,在雪花的清冷充溢胸间时,他忽而忆起,书斋中并没见到凤儿的影子,按照常理,这个时候她应该不会出去的。
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弘冀也没有多想。他信步下阶,缓缓前行,走不了太远,前面便是从嘉所居的宫苑。他不由自主的驻足,向那边悄然凝望,油然而生的酸涩心绪,随着一声悠然叹息散落在风中。
便在这当儿,他听见些许声响,从一个僻静角落。他凝神看过去,满地亮白的雪色,照见了一双紧紧拥抱着的人影,女子尽力仰着头,吻上男子唇间,弘冀赫然发现,他们是凤儿与从嘉。
散朝后,从嘉正往外走,后面有人在他肩上轻轻一拍,回头看去,原来是从善。
他的笑容依旧明朗如阳光,让人觉得十分舒服,从嘉自问做不到如此,他看起来文秀柔和,眼底却总有一层挥之不去的淡淡轻愁。
自从嘉成婚之后,兄弟二人便没聚会过,想必不久之后,从嘉也要出宫分府而居,这样一来,相见的机会更少了,从善便提议道:“不如今日再饮酒清谈一番。”
从嘉道了声好,便与他一同回到自己居所,两人把酒言欢,说起过往风云,各有一番感慨。
闲谈之际,从嘉忽然道:“你可曾留意,今日朝上争论不休,却有一个人,什么话也没有说过。”
从善饮了一口酒,道:“你是说韩熙载?”从嘉点头,从善慢慢说道:“有志难伸,怀才不遇的人,大抵都是这个模样吧。”
从嘉奇怪:“我听说他与徐铉都是文采出众,目下做了史馆修撰,难道还嫌不足?”
从善淡淡道:“这个韩熙载,是后唐同光中的进士,自谓有经国安邦之能,常在朝中说些奇谈怪论。父皇爱他的文才,倒也不加怪罪。”
他想了想,再说道:“我倒听说,他与李穀早年是好友……”从嘉今日在朝中听过这个名字,便问道:“就是那个后周大将,率军攻打寿州的那个?”
从善道:“就是他,早在后唐明宗年间,韩熙载准备入南吴为官,李穀置酒相送至正阳。酒酣临诀时,韩熙载道,‘江左若用我做宰相,定可长驱直入,北定中原!’那个李穀也不含糊,立刻反唇相讥说道:‘中原若是用我为相,取江南土地,如探囊取物耳。’如今周师征取淮南,真的用李穀为将,而韩熙载在我唐国中,却只是个文职。”
从嘉说道:“如此看来,这个韩熙载也是个有本事的人,为何父皇不肯重用他?”
从善淡淡说道:“这个道理你都不明白?他是个北人。”
从嘉到底对政务所知有限,听了这话,还是不明白,从善说道:“我国与后周征战多年,难保没有北人潜进来刺探军情的,咱们吃过这样的亏,怎能再不防备,父皇便下了旨意,在唐国为官的必须是江南人氏,半个北方人也不许进来,这个韩熙载是北海人,自然该在防范之列,只不过他很早就来江南为官,又曾与皇祖父、父皇同殿为臣,是以待遇便有所不同,但政务军情也不能让他知道的太多。”
从嘉道:“父皇既然不信任他,干脆放他离开,不是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