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璟呵呵的笑着,说道:“你什么时候变得这般拘束了,再越礼的事情你都做过,还在乎这些。”
说着话,他轻轻的拉他一下,弘冀只好坐在他的身边。这对于弘冀而言,不可谓不别扭,却在片刻之间,他已谈笑自若,仿佛他天生便是该坐在上面的。
李璟抬眼看向他,笑问道:“感觉如何?”弘冀也笑着回答:“座位太硬了,两个人坐着,似乎也有些挤迫。”
李璟微笑,道:“座位若是太舒服,就会让坐着的人怠惰,不思进取,不够宽大,是因为这位子本就是一个人的,天无二日,民无二主,这道理人人都懂得。”
抬起眼,仍有微微的笑意浮现,李璟道:“弘冀,你这般聪敏,更知道的吧。”
说来说去的,原来只是想说这个,弘冀心底一片肃然。当时便要站起来,身子才一动,便被李璟拉住。回望过去,没有看到意想中的警示意味,却似有浓重的疲倦,自周身散逸开来。
李璟叹了口气,眼光移向他处,缓缓说道:“如今世道不太平,做皇帝也做得很累。”
于此他亦是身有同感,目下他虽然只是太子身份,朝中一应琐事却都要他来主持,目下诸务纷杂,派系林立,也使得政令下达不能畅行,更何况还有后周这样的强邻,不得不让他如履薄冰。
此时,便听见李璟悠然说道:“做唐国的君主,这个担子不轻,你要有受苦的准备。”
他不明白李璟话中意思,不敢随便接口,目光低垂之际,余光暗暗扫过去,窥探着李璟面上容色的丝毫改变。
李璟轻轻一扳他的肩,使得他正面自己,说道:“我是你的父亲,你要看我,便大大方方的看,你日后要做皇帝的,要拿出为君者的气度来。”
为君者,他留意到这个词。
弘冀呆坐着,没动,半晌,才问道:“父皇的意思是?”
李璟呵呵的笑了声,从旁边的书案底下拿出一个卷轴,熟悉的颜色与形状,像是什么谕旨。他在父亲的眼光催促下,迟疑的展开来看,扫过几行字,便看到“传位于皇太子”这样的字迹。
弘冀身体禁不住的轻轻一颤,似乎有一丝遥远的喜欢迟疑着,在不远处徘徊着,游移着,就是羞涩的不肯走上前来。
他不由自主的狠狠掐了自己一下,很疼,看来不是做梦,心中却仍然诧异,于是他转过头来,轻轻问道:“父皇为何忽然做这样的决定?”
李璟淡然道:“迟早要发生的事,与其拖后,不如让它提前。”他已将自己的语气控制得很好,却仍有异样感觉宣泄于外,而此时的弘冀,已经听不出来。
蓦然而来的惊喜令他难以承受,就在他愣了半晌之后,忽然翻身而起,郑重的跪在地上,以少有的诚恳恭敬,向李璟叩了几个头。
之后,父子两人都似喜悦,面上都洋溢着笑容,直到弘冀起身告退的时候,李璟才又说道:“如今不比从前,唐国的帝位更替,后周必要过问,我会尽快写一个文书递过去,你要耐心等待。”
这一层,弘冀明白,虽然颇感不适,也知道是无可避免的事。
叩头起身,他再看向龙椅,眸光中恋恋神情挥之不去,李璟淡淡微笑,便也由着他。
随着弘冀的背影消失在渐渐合拢的大殿门口,李璟支撑了半日的笑容渐渐的放了下来,取而代之的是一派淡淡冷漠,他看向屏风后慢慢走出来的柳公公,微微冷哼一声,说道:“这个弘冀,果然有不臣之心,看来他早就想取而代之了。”
柳公公叹了口气,说道:“皇上,您方才立下谕旨,要传位给太子,这件事,可是当真?”
李璟看了看柳公公,眸光阴晴闪烁不定,许久才说道:“你是我最亲近的人,有些话不妨对你直说。”柳公公心神一凛,垂手侍立,李璟悠悠道:“你可知道玄武门之变吧。彼时的秦王李世民,设计杀死了他的兄弟建成、元吉。高祖李渊知道后,非但没有降罪于他,反而将皇位禅让,你可知道是为什么?”
柳公公额间有冷汗渐出,不能做声,李璟叹了口气,说道:“景遂是弘冀所杀的,他自己以为遮掩得很好,却不知道洪州有多少人是我的耳目。”
他眼望高高的穹顶,语气中也带了微微的颤抖,说道:“秦王李世民胆敢杀死兄弟,难道就不敢杀死父亲?这个道理,对于弘冀来说,也是一样的。”
柳公公呐呐道:“弘冀殿下,或许不会。”
李璟冷然道:“他做的那些事,你又不是不知道,还替他辩护什么?”在看到柳公公叩头告罪之后,他才继续说道:“传位之事,也是当真的,如今唐国内外交困,还能支撑多久,谁也难以逆料,先皇将家国天下交给了我,若是在我手中断送了,教我如何对得起列祖列宗?”
柳公公忍不住叹道:“可是这样一来,却苦了弘冀殿下……”话未说完,已看到李璟面上凄然容色,不忍再罗嗦下去。
对于传位之议,弘冀并非全无怀疑。数日之间,他在每日不停的政务忙碌中,仍谨慎的查探所发生的细微动静,终于在半月过后,听说李璟有手书一封,差人送往后周,其间内容虽不明晰,但已可毫无疑问了。就在信使离京的当天,弘冀在自己寝宫中长长的吐出一口气。
并非不高兴,二十余年来所盼望的,不就是这样一个结果么,可是当事情真正到来的时候,最先感觉到的,却是心底里空荡荡的,全无着力处。
沉静地挥了挥手,制止住身边亲吏冲口欲出的赞美与恭贺,淡淡然道:“事情还没结果,等等看再说。”
一边说着话,一边却不由自主的步下台阶,独自走了好一会儿,喜悦才渐渐从四肢百骸中透出来,让他觉得温暖舒泰,如饮醇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