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祁澜见杜紫鸢看外面的情景似乎看的津津有味,凑过去坐在了杜紫鸢边上,他的目光落在外面,忽然低声道:“以前,我也这样让下人驾着马车,自己坐在车里看外面的人。”
杜紫鸢没有接话。
宋祁澜似乎也并不需要她接话,“族中规矩森严,每一日早上,族中嫡枝的子孙起来头一件事情,便是背九十九遍祖训,背过之后,十岁以下的孩子,男丁在洛水旁诵读时文,女孩,则要前往慧妍堂学诗经女则。直到日落时分,一日功课完毕,回屋之后,就要开始完成先生交待下来的功课,五日一考,十日一比。洛水宋氏用这样的方法,在洛水之畔屹立五百载不倒,不论男女,洛水宋氏,从不允许有无才无德之辈。”
洛水宋氏,对杜紫鸢只是一个不断被人反复在耳边提起的名字,可她的母亲,出自洛水宋氏,是名满天下的美人,才女。她望着宋祁澜低声问,“你们是不是恨我娘?”
宋祁澜哈的一笑,“当然恨过。后来却想明白了,你娘身负骂名,却未必就该是罪名,洛水宋氏,不愿折腰,便只能断头了。”
宋祁澜闭了闭眼,他脑海中又回荡起永生难忘的一幕。
即便是身在乡下别庄,自己依旧能站在院中看到宋氏祖居之地上空盘绕的青烟,母亲含泪在慌乱中将自己与兄长们分开交到几个忠仆手中,往自己怀里塞了两个新做出来的桂花糕。在被仆人艰难趁着混乱抱走的时候,自己能清楚从颤动的门缝中看见几双晃荡在半空的绣花鞋。
缀着明珠的连枝牡丹鞋像是秋千一样在空中荡过来又荡过去,带走的还有母亲和婶婶堂姐她们的性命。
逃亡的路上,为了保住性命,自己和兄长他们分开了,辗转掏到西疆的沙登府,这才找到一个愿意收留自己人。他们祖上曾是宋氏的奴仆,被宋氏放出身契后有子孙中了科举,做了官却又被流放,自己顶替了他们一个儿子的身份在沙登府艰难的活下来,历尽千辛万苦,终于回到京城。
宋祁澜低头看了看杜紫鸢,情不自禁的笑了起来,这个孩子,哪怕只有宋氏一半的血脉,可她身上流露出的气韵,与宋氏如此相像。
洛水宋氏的女儿,从来有似水的气韵,更有水滴石穿的坚韧。
马车缓缓前行,穿过热闹的人群,终于到了皇宫北门,穿过一座汉白玉九龙桥,另一头就是大燕宗正寺。往日百姓止步的地方此时正搭着一座座戏台,来自四面八方的江湖杂耍艺人在这里尽展所长,看的百姓不断往地上的铜盘里丢着银角子和铜板,欢快的叫好声似乎能冲破天际。
宋祁澜先下了马车,站在下面将杜紫鸢抱了下来。
望着一身素衣的杜紫鸢,他扭头看了看宗正寺三个烫金的大字,闭了闭眼,猛的扭头,淡淡道:“你要活着。”
杜紫鸢定定的看了他片刻,轻轻一笑,俯下身给宋祁澜行了个家礼。
宋祁澜感觉心口那块巨石压得越来越紧,他移开目光,轻声道:“去罢。”
杜紫鸢没有犹豫,她平静的抱着胸前一个被白色绢布覆盖的东西,毅然转身往宗正寺的方向而去。
宋祁澜望着她的背影,眼底骤然爆出汹涌的潮意,他脚下一动往前走了一步,随即眼前便回荡起无数次回荡在梦中的几双绣花鞋。
那么精致,那么刺目!
杜紫鸢,你得活着,活着才能看到一切,看到报应,看到公道!
“少爷,人到了。”赵安目力极好,即便站在宫墙上的门楼里,他也一眼就看到了底下的杜紫鸢。
在一片喜气洋洋的多彩中,一身不染尘埃的素色,对赵安来说,辨认起来根本不费吹灰之力。
李廷恩没有说话,高坐在门楼中,居高临下的看着底下那个原就单薄的女孩子,他才发现,原来想象中的八岁小姑娘,居然是真的只有八岁。他不由侧身望了望宗正寺。
大燕太祖亲笔手书的三个大字底下,是一面巨大的鼓,上面饱经风尘,似乎早就成了这大燕天下的一个摆设。而这道宫墙之后,此时正欢天喜地的大宴宗亲。
白色越来越近,过了九龙桥,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那个小姑娘的步子沉稳的就想是在坊市中随意而行。
看到杜紫鸢快要走到宗正寺面前时,李廷恩按住了腰间的剑柄,“赵叔,动手罢。”
赵安躬了躬身子,顺着宫墙走到另一座门楼里,对严阵以待的沈闻香道:“沈大人。”
沈闻香看着赵安,轻轻一笑,眼波如飘洒了桃花的江水,缓声道:“李大人以为时机到了。”
赵安对沈闻香有着天然的戒惧之意,他很简单的点了头。
沈闻香舔了舔唇,手腕轻抬,眼神森冷如冰,低呵道:“去给杜姑娘开路。”
“是!”五十名麒麟卫齐齐一应,按紧腰间战刀,顺着城墙上的楼梯而下,与守在宗正寺门口的两百名右卫军护卫战在了一起。
不过一盏茶的光景,王太后特意派在宗正寺门口守护杜玉华的两百名右卫军就被麒麟卫斩于刀下。
沈闻香在城楼之上看着这一幕,啧啧叹息,“慢了些。”他冲赵安一笑,“赵护卫,你瞧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