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正经、常巧秀和小红花，三双乌黑溜溜的眼睛，一错不错的对着方氏。走过来一步，又是一步。</p>
先是常巧秀舔着小嘴唇，有话随时要迸出来。</p>
香姐儿指给他们的差使，在表姐吃东西的时候，元皓守着门，不放人进来打扰。韩正经、常巧秀和小红花都听到，这就见到方氏还是不走，生出问问她的心思。</p>
幸好，是个表面看上去宽松，其实对孩子们很注意的家里长大。好看孩子常巧秀得到的劝解最多：“当着人不要乱说话。”她就直眉愣眼，想说而又没说，用眼光表达出来。</p>
韩正经是在学里听课，非礼勿言，他也想说，也就没说，把个黑眼睛张得分外漂亮。</p>
小红花是宝珠让她脱了奴藉，但她母亲还是奴才，打会说话的时候，学会的不乱说话，也是个瞪眼睛。</p>
龙书慧忍笑不迭的时候，方氏看出来了，这是嫌我在这里多余？</p>
一层嫌隙添一层嫌隙，就是风吹花瓣落方氏头上，只怕她也认为是个不满。</p>
方氏在心里鄙夷袁家的孩子虽然有名，却好生没家教，一面有些站不住，下面挑衅的话，让三双眼睛盯着，因此说不出来。</p>
大些的两个孩子，小王爷萧战和香姐儿早退到远些的椅子上坐着。香姐儿不认得方氏，是方氏认得她，所以不凑上来见礼，避让开来。萧战是知道除去皇上等以外，别人见他行礼还差不多。</p>
两个大模大样坐着，也犯着急。萧战压低嗓音问：“她还不走？”香姐儿也这样想，低低地回：“就走了吧。”</p>
“刚才我搬吃的，外面上的菜全是加福爱吃的，晚去一会儿，可就没了。”萧战随时要沉下脸。</p>
香姐儿撇撇嘴：“这是成亲呢，我只得哄你罢了。真的没了，太爷爷会让人单独给我们做的。”</p>
萧战还是道：“不然，我让她走吧。”香姐儿摆摆小手：“还是不要了，加福放进来的人，只怕撵不得。”</p>
萧战只得忍耐，坐不住的他在地上走来走去，走去走来。方氏看着他的小身子烛下乱晃，焦躁一看便知，带的自己焦躁也随时就要大发作，方氏深吸一口气：“弟妹，你且安坐，我去去……”</p>
“谁！”院门外元皓又叫出来，孩子们齐唰唰往一个方向晃脑袋，支着耳朵听。</p>
几个妇人的笑声：“我们来看新人。”</p>
萧元皓接着叫道：“请去坐席面，坐席面。”</p>
韩正经、常巧秀和小红花跟着叫出来：“请去坐席面，请去坐席面，”眼睛直溜溜对着方氏。</p>
龙书慧笑得凤冠上珠子轻晃，方氏这就明了，一气出来。在院门上，见到几个年青妇人丝毫没有进新房的意思，她们亮着眼眸，争着和加福握握手，又摸加福的衣裳，轻笑道：“难得见到，这就添上福了，”</p>
凭是谁看到，这是添福，不是来闹新人。</p>
方氏和丫头走出一箭之地，方氏冷笑：“护驾的倒有这么多，生怕别人不知道她有好靠山，我就不信了，这福禄寿还能天天跟着她？”</p>
丫头往地上一啐：“没廉耻，乱显摆！”</p>
新房里，见到院门上妇人也走开，“书慧姐姐，快，”孩子们把东西搬出来，龙书慧卷起袖子，冲到桌子前面继续开吃。</p>
对付个差不多，龙书慧出一口长气，对香姐儿、常巧秀和小红花笑道：“这饿的滋味儿可真不好过，以后啊，你们的这一天，全归我照应，让我还个人情吧。”</p>
寻常饿一天都没有什么，就是今天心慌的难耐。孩子们嘻笑着说就这么约定了，丢下龙书慧，带走盘子碗送到厨房，大家走来坐席面。</p>
龙四和龙显兆主送亲，其余送亲的执瑜执璞，显邦他们，全是凑趣的。龙四由执瑜执璞那里知道孩子们的动静，见到为他们留的席面这才算坐上人，不由笑道：“有功的回来了，”命自己儿子显达，和亲侄子显兆：“你们得去谢一谢。”</p>
“谢我，只有我！”萧元皓当仁不让，把别人全瞪一遍：“不抢！”别的孩子憋屈地看着他。</p>
老侯为这几个孩子开怀大笑，他以陪亲家的姿态，在龙四席面上。徐徐而又笑容开掬地道：“真是喜气盈门啊。”</p>
龙四看着抢菜哄成一团的孩子们，萧战用筷子叉住牛肉：“加福快挟。”香姐儿为萧元皓拖过一盘子在面前，韩正经迈小腿，又要趴上桌。这场景放在别的家里，会说不成体统。但这里面有福有禄，跟着太子上坐的加寿正捧腹大笑，龙四也和老侯一样的心思，只觉清风明月悠然入怀：“是啊，寻常上哪里请得动他们呢？这真喜气啊。”</p>
没一会儿，亲戚们来见加寿，来拉香姐儿小手，来摸加福衣裳，比闹房还要乱腾。老侯兴致高涨，直坐到席终方回。</p>
大老爷送他回房，返身出去，身影在金丝竹帘外以后，老侯迫不及待地取出老国公的信，这是龙四进京所带来。</p>
小心翼翼展开，字迹入眼中，笑声在唇上。</p>
“少年以为，英雄一剑十四州。中年以为，儿孙安宁阖家欢。近来方知，平生只一件事满意，足矣。</p>
袁安亲事以外，廉颇再能饭否？</p>
心有余力，愧无贤孙。</p>
心怀深恩，幸子孙得一入老大人膝下。强饭廉颇，唯拜上老大人。”</p>
廉颇，名将。老的时候，赵王想起用他，让使者去看他是不是老的不能打仗。廉颇的仇人贿赂使者，使者回来禀告：“老将军饭量不减，但吃一顿饭，三次大解。”赵王因此打消起用廉颇。</p>
说哪个人逞强，强饭廉颇也能用得上。</p>
老国公用了这个典故，以名将英风比喻自己和老侯为袁训宝珠定下的亲事，又用强饭廉颇，谦逊自己家门不如老侯，因为老侯的提携，才勉强成就婚配，用以表示感激。</p>
在这个钟龙成就亲事的夜晚，老侯取出信来，不是重温国公对自己的敬意。而是反复念叨：“又是一件，这是你与我又办下的一件亲事，又一件啊。”</p>
在方氏无端动小性子的这一天，南安侯府最年长的长辈，南安老侯却满意的胡子抖动着，希冀着这又是一段佳话。</p>
……</p>
五月的一个早上，石榴开得更红，林间鸟儿鸣叫的更为动听。五夫人石氏的父亲，边城来的石老爷在镜前着完装，茫然不知不觉的到面上。</p>
他问着自己：“这就要走了吗？”</p>
外面有人听到，他走进来，也有失落，但强打精神：“老石，你我进京已有数月，好东西吃了，京里京外也玩了一圈，宫也进过，这回去可以吹到老，知足吧，我们要回家了。”</p>
这一位是谢老爷，大夫人谢氏的父亲。</p>
听完这话，石老爷眉眼儿舒展有了笑容，看看榻上昨夜小子打好的几个包袱，手指着笑道：“也是，知足吧。这里老太太、国夫人、侯爷夫人本送过好些东西，打包早就装车。不想，亲戚们间也来送，老侯太盛情，梁山王府也给颜面，这又是几个包袱不是。”</p>
提到“梁山王府”送东西，谢老爷离情也消失不见，眯着眼笑道：“梁山王威震边城几十年，以前什么时候正眼看过你我？”</p>
“你我小乡绅罢了，就是老国公，他老王以前也没有认真看过吧？”石老爷也取笑。</p>
两个相对一乐，一起走出来。</p>
二位亲家老爷，是住在各自女儿的院子里。这就一走出来，五夫人石氏带着儿子，和出嫁没有满月，本不应该乱走动的龙书慧在这里，钟南陪在身边。</p>
她们拜了下来，石氏哽咽。父亲发间已有白发，这一次分别，下次什么时候再见可就难说。</p>
“回去对母亲说，对亲戚们说，我在这里深受照顾，过得人上人。”</p>
石老爷也洒几点泪，拍拍龙显兆的脑袋，再把龙书慧夫妻看一看，不由得又要笑：“看你一回，我就放心了。回去告诉，保准你母亲也放心。你的孩子，侯爷照应的好，为父放心。只我把你弟弟丢下来念书，还要蒙你脸面上，多多拜谢侯爷夫人。”</p>
“父亲只管放心，我自约束弟弟上进。”石氏带着孩子们拜了几拜，送他们出院门，谢氏带着龙显贵从他们的院门外过来，也对谢老爷辞行。</p>
安老太太和袁夫人，带着宝珠孩子们送出大门。加寿姑娘摆过送行酒，今天她不来。袁训带着执瑜执璞、侄子们，韩世拓诸事仰仗袁家，他是一定会来，为袁训和岳母邵氏长这个光彩。张氏事先打听到，对玉珠说过，且说自己在山西时，是国公府上贵客，常五公子也来送行，张氏见到也就放心。</p>
龙四洒泪拜了再拜，女眷都哭了，袁夫人不忍放手，又不能不放手：“去吧，下一回还来。”</p>
龙四奶奶和宝珠抱着不肯放手，玉珠掌珠劝了又劝。</p>
侯府门外道别有半个时辰，男人们才得已动身，送他们往城外来。</p>
十里长亭，红花大放。两个酒担子候在那里。见龙四等人过来，一个酒担子后面转出柳云若，欢天喜地：“还以为我错过了，幸好袁叔父家的酒担在这里。”</p>
柳云若顶顶稀罕龙四的模样，让执瑜执璞大为吃惊。随后胖兄弟找出一个解释：“这是让四伯父的弓箭惊住魂。”</p>
柳云若反驳：“哪里，咱们总是亲戚不是吗？我这不是尽情意。”胖兄弟再一起吐舌头：“你还有情意？天呐，苍天呐……”</p>
小小柳不理他们，把酒送到龙四面前，口称：“有空儿还请再进京来，四伯父请满饮此杯。”</p>
龙四和袁训一起笑，龙四接过酒杯一饮而尽，还回去后，取笑他：“这称呼你弄明白了？”</p>
柳云若笑得很好看：“父亲说四伯父比他年长，应该这般称呼。”偷偷瞄一眼袁训。</p>
袁训笑道：“看来你爹还得再揍一回，怎么没有我。”柳云若陪个笑脸儿，这在以前是没有过的，不骂不要脸就算是客气人，执瑜执璞又夸张的抽起冷气来，柳云若送还酒杯到担子上来，身子背对袁训龙四，对胖兄弟们咬咬牙：“今儿晚上野湖见，不去的是混蛋！”</p>
执瑜扮个大大的鬼脸给他，摇头晃脑念诵：“上邪？这是怎么了？柳家儿郎今知礼。”</p>
执瑜跟上：“原以为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p>
两兄弟一起晃脑袋：“云若才能改。”</p>
柳云若一跳八丈高：“打架，现在就打！”</p>
龙四和袁训放声大笑，龙显邦手一指官道下面：“那边儿去，我们这还要送行呢。”</p>
柳云若悻悻然：“等送走四伯父，一只鱼一只兔子，你们走一个的不是好汉！”</p>
送行本来是离情萧索，让这三个孩子弄的大家嘻嘻。直到袁训取过酒，用大杯满满一杯，送到谢老爷、石老爷、龙四手上，龙四奶奶也分一小杯。</p>
袁训高举自己杯子：“四哥，此去一路顺风，兄弟他年再见。”一仰脖子喝干。</p>
龙四等人也喝干。</p>
龙四和袁训连干三杯，孩子们也来敬过，一对表兄弟相对拜了三拜，洒泪而别。</p>
柳云若很殷勤：“四伯父，下回来，先给我个信儿。”弄得执瑜执璞也不送行，双手抱臂对着他看。</p>
低声呵斥：“我脸上有花吗，要你们乱看！”</p>
高声还是送行：“还来啊，还来的啊。”执瑜执璞再看他，脑袋一摇：“上邪？”</p>
一团泥土从蹲身的柳云若身上飞来，胖兄弟闪身让开，反更大笑：“上邪，这是怎么了？”</p>
龙四回身见到，也是哈哈大笑。他回想到书慧成亲的那一天，有这些孩子们在，真的是添喜气。就如此时，给远行的人添上的何止是一层贴心，更把心中久存的温暖，又沐上无边的春风。</p>
龙四奶奶心满意足的笑，谢老爷和石老爷则在谈论。</p>
“三次，”</p>
“两次，”</p>
“一次，”</p>
龙四微笑：“二位长辈这是在说什么？”</p>
“我们在整理回家去吹的牛皮，”</p>
龙四失笑：“有整理不清楚的地方，我来帮一帮。”</p>
“进宫呢，我说两次，老石说一次。”谢老爷笑容满面。</p>
石老爷笑道：“进宫一次，是加寿姑娘请客。第二次进宫，是加寿姑娘过生日，这不算进宫，那是咱们诚心诚意的去道贺，所以我说，进宫一次，为寿姑娘道贺一次。”</p>
龙四居然抚掌：“有道理，等我见到父亲，我也这样说。”</p>
夏日的日光一分一分的多出来，下面行走的人们，丝毫没常出炎热，继续高谈阔论着，把回山西后要吹嘘的话，你帮着我，我帮着你，理个一清二楚。</p>
也有争论：“梁山王府请客的第十道菜是什么？要这不是为了加福姑娘，才不肯请，回家要细说，这是什么菜来着？”</p>
“汤？”</p>
“是点心吧？”</p>
“不不，是炒菜。”</p>
……</p>
草原上的夏天，草长虫鸣。深谷中间，本应该野兽多出来觅食，但下方旗帜一展，数里的连营吓得附近鸟兽无踪。</p>
旗帜上的图案，显示这是来自高南盟国满尼加的军队。为首的大将海日古听完回报，乱骂着陈留郡王：“做好的圈套，等你近半个月，你到底钻不钻？”</p>
不然就是：“什么第一名将，他是没有会过我！”</p>
还怀疑自己的盟军：“达罗国的将军，早就听说他们软弱。高南国这一次要是指挥错，最弱的他们，可就真的成了陈留郡王的猎物。”</p>
一直骂到跟他的一位将军插了句话：“将军，达罗国这一次当诱饵，派出最弱的一支军队，但有咱们啊，他陈留郡王敢来，咱们就让他再也回不去！”</p>
海日石彪悍的大笑：“说得好！”黝黑大手挥动：“再放出流动哨，陈留郡王他一出来，咱们快马飞骑，抄他的后路！”</p>
帐篷里嬉笑暴涨，在他们营后的高山上，一队人轻捷的从悬崖下面爬上来。</p>
互相衣甲上都有擦痕，泥渍松树叶子粘在上面，像一道天然的掩护。方便他们占据有利地点，往下面监视。</p>
为首的小队人，在悬崖边上帮着下面的人上来。</p>
一张英俊的面容出现时，日光像全跳在他身上。容长脸儿，眉逸眼飞，这是陈留郡王。</p>
扶他的小队长，生得跟他有几分相似，这是他的长子萧衍志。</p>
父子并肩往山下看，认了认大旗，郡王胸有成竹：“儿子，你看咱们又要大捷了。”</p>
促狭地道：“给你舅舅再出个难题，咱们爷俩打个赌，你舅舅会不会往太后面前去哭？”</p>
萧衍志煞有介事想想：“不会！舅舅不会哭！”</p>
陈留郡王不轻不重给他一脚：“你小子是我儿子，把他捧到半天里这算怎么回事儿？”</p>
“舅舅只会抢糖！”萧衍志即刻就把舅舅给黑了。</p>
陈留郡王这才算放过他，鹰鹫似眸子嗜血地微红起来，大战前的激情瞬间燃烧了他。</p>
亲兵送上他的大刀，这里没有马，但整起队伍气势不减。</p>
郡王不能不得瑟的笑了笑：“兄弟们，咱们又要添军功了！”</p>
“嗥！”</p>
一群人冲了下去。</p>
离此数百里，大批的军队呼啸狂奔，不是进攻，又一次后退。梁山王萧观大吼：“撤，再撤五十里！娘的，守好道路，不放一兵一卒到边城！”</p>
这种情景让人熟悉，东和世子沮丧地问靖和世子：“一年这样来上三次，我他娘的是个傻子也能猜出来。”</p>
靖和世子很想骂娘，却颓废的提不起精神：“不用问了，陈留郡王又要大捷了。”</p>
项城郡王的营中，渭北郡王跑来骂了娘：“这他娘的陈留情报就这么准！王爷防卫就这么差！这是出了鬼，出了内奸！”</p>
“有鬼。”项城郡王看似面无表情，眼神却不是坚实的愤怒，而是闪动不停，把他内心的东乱西想暴露几分。</p>
真他娘的有鬼！</p>
年青王爷、年青尚书和老谋深算的陈留郡王，你们三个人在弄鬼儿！</p>
项城郡王回想自己在京里，向忠毅侯求助以后，袁训以一篇奏章打动皇帝。这样的人才，难道对陈留郡王的逾越置之不理？</p>
还有退兵？渭北郡王到现在没注意过不成。梁山王从退兵开始，他就没丢过一个士兵。</p>
这中间的伤亡，是新兵们自己踩自己。梁山王每每布防完，总是让敌军窥破，敌军一动，他就咆哮退兵，看似他守边城，其实他的大军一动，吸引住绝大多数的敌人视线。</p>
人家得弄清楚他往哪儿退不是？万一绕个圈子退到别人后面去呢。</p>
看似陈留郡王轻易的大捷，其实梁山王牵制大部分敌军的兵力。</p>
“退兵！”项城郡王冷笑下令，拨马回转的同时，暗想你们三个混蛋到底揣着什么鬼胎？</p>
总是能等到露出来给我们看一看吧。</p>
－－－－－－题外话－－－－－－</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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