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越这样想着，眼睛接近赤红。台上的话，也在此时飘落下来。</p>
常伏霖正在断一桩家务的案子，面前是兄弟两个争家产。当兄弟的说父母偏心，家产分给兄长比他多。他找到林允文求告治死他的兄长全家，他就可以全数落尽家财。这事情本是隐私的，但袁训先行打发万大同等人到这里打听到，就把这一家人叫来当众审判。</p>
常伏霖看面前的两个人，三、四十岁年纪，当兄长的面容老实，当兄弟的却有刁钻。是非一看就能得出，常伏霖故意道：“小的先回话。”</p>
当兄弟的以为运气不错，遇上一个糊涂官员，他手指口沫飞，说了小半天：“爹娘糊涂，兄长刻薄……”</p>
本地人的家事，大多瞒不过本地人。人群中有人打抱不平：“他胡说，他不孝敬爹娘，就知道往自己家里拿钱，养爹娘的是他哥哥，就这家产也没有不给他，还是分了的。他一份儿，他兄长一份儿，爹娘占一份儿。爹娘归兄长养，看上去三份儿总比一份儿多。”</p>
这话七嘴八舌的，由几个街坊议论而出。</p>
常伏霖故意不听，一拍惊堂木，命：“肃静！”台下的人不敢再说，听这位钦差提起嗓音徐徐道来：“爹娘糊涂，这不能叫对。”斜眼当兄弟的：“你爹娘糊涂，看你却不糊涂？”</p>
当兄弟的垂手：“回大人，小的精明着呢，才没有让爹娘和哥哥一起骗了。不然家产瞒了我，我只能当个糊涂鬼儿。”</p>
“哦，那你今年多大年纪？”常伏霖跟他唠起家常的口吻。</p>
当兄弟的不知道自己怎么投了这位大人的缘法，但开心异常，更加的恭敬：“小的三十有六，”</p>
“身子可好？耳目可聪敏吗？”</p>
当兄弟的回道：“都好。”</p>
常伏霖对他笑容加深：“还很精明？”</p>
“精明的很，他们休想瞒我，大人这事情全怪我爹娘…。”</p>
常伏霖这一回打断他，没有由着他说下去：“既然你精明，为什么要跟糊涂人计较？”</p>
台下吃惊过，有笑声出来：“就是这样，你精明你的去吧，别跟糊涂人搅和。”</p>
当兄弟的不安出来，对答中他是抬着头，见这位刚才以为对他有好感的大人板起脸儿：“你三十有六，正当壮年。你爹娘糊涂，却养出好个精明的你来？又长这么大，身体既好，耳目又安。遇上这等爹娘，已是糊涂了，你还能搅和出好吗？三百六十行当，何不选上一行，精明的发个家业，胜过你的兄长。到那时候，糊涂爹娘见到银子也转过心性，自然跟你好了。你要分家产，也能如意。本官给你出的这主张，你看好吗？”</p>
当兄弟的支支吾吾，老百姓都怕见官，上官变了脸儿，他哪里敢说话。常伏霖露出满意：“算你识得本官威严，你先站一旁，”让当兄长的说话。</p>
当兄长的道：“爹娘在我家里，吃用占上一份儿，所以没分给兄弟。大人不要责备我兄弟，也请大人和父老们做个见证，我兄弟若有用钱的地方，我不会装看不见。他比我小，他出钱让我全家遭灾，我全家也不会遭灾，请大人恕他之罪。”</p>
常伏霖笑笑：“我听到了，你也站一旁，且不要走。”这对兄弟看不透上官的心思，不知道接下来是福是祸。</p>
第二对上来的，又是一对兄弟，也是为家产之分，有一个寻了林允文。当兄长的把持不给，为人吝啬。当兄弟的性子暴躁，往兄长家里打砸，当兄长的挨不住，找了林允文。</p>
常伏霖也是先叫过当兄弟的，听他说完，对他道：“你父母早亡，家产在兄嫂手里。你大了，不肯分你，亲事也不给你寻下一个。你说你幼年聪明，父母在时供你念书。父母亡故，兄嫂不肯出钱，把你耽误。这桩事情，我可以帮你审理，让你兄长如实分你钱财。但有一条，你性子不好，手中有钱只怕散漫，就无人敢管。我既然管，就管到底。你钱到手后，你是习文你是学武？”</p>
当兄弟的含泪：“小的二十出去，文要十年苦读只怕不行。穷文富武，我家的家产本就不多，分到我手里一半，也不足够学武。小的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p>
常伏霖含笑：“所以你的案子，我的意思，你并不是为家产，你是为前程无着，无人点拨。如果你本科正在京中，春闱已过候殿试，你还在乎这家产吗？”</p>
当兄弟的泣道：“真的是这样，小的就是不得官，能中春闱也就不愁前程。据说春闱中的，学里也能找个差使，西席也能寻上一家当当，还可以往相与的人家里当清客，候下科再考，等我得了官，不怕哥哥昧下我钱。”</p>
说到这里，他自己愣住。</p>
见他已明白，常伏霖指点他：“如今你的文，未必见得不成。不过你不是童生，已二十出头。再来个十年不成，就三十出去。年纪上，你耗费不起，几科没有结果，此生一事无成。”</p>
“大人，正是这样。”当兄弟的泪水更流。</p>
“但你的武呢，你想的也对，富武，学要花钱，吃喝上要富足，不小心伤了人又要赔钱。但你年青力壮，却有几分力气。我给你一条明路，你愿去也行，不愿意去，我让你兄长分你家产，以后你怎样，我也不管了。”常伏霖循循。</p>
当兄弟的往上叩头：“请大人教我。”</p>
“梁山王招兵，你还年青，去到说不好混个前程。你幼年又上过学，不是大字不识，在军中的前程比睁眼瞎要强，”</p>
说到这里，当兄弟的长呼一声：“老天开眼，我遇上青天大人，我愿去，我愿意！”</p>
常伏霖笑道：“我还没有说完，”当兄弟的和台下的人全听得认真。</p>
“读书明理，不应试也应该学。你去从军后，有闲暇就看书。等下我判你应有家产，你拿着当投军使用。花不完的存上，足够就讨老婆。当兵的银子，买书足够了。功夫用到，想中也容易的很。”书香门第的五公子说得中举是吃豆腐白菜一般。</p>
台下的人声起来：“这真是青天了，”</p>
“看他下面的案子怎么断，这断的有意思。”</p>
常伏霖在议论声中不动声色，让第二对兄弟也站到一旁先不要走。又叫上第三对，第三对一上来，本地人没有认识的。</p>
一个有皱纹，这是文章老侯。另一个是韩二老爷。</p>
兄弟们上来，老侯跳脚：“你这兄弟我不要了我不要了，大人帮我判从此无兄弟。”</p>
韩二老爷反啐：“你这哥哥我也不要，我寻符治你，你也寻符治我，那大天教难道是你开的？你放心，我再寻几张好符来，管保把你治下来。”</p>
台下的人哄笑：“这是一家子兄弟们没有错，你治他，他也治你。”</p>
常伏霖笑道：“不要也行，这里还有两对兄弟，你们看看，要换哪一个？”</p>
韩二老爷先走到第一对老实的兄长那里：“你好，你兄弟治你全家死，你都能原谅，你度量大，你当我兄长吧，由着我尽情的治就是。”又指弟弟：“你呢，招儿多，给我哥哥当弟弟吧，你们是个对手。”</p>
常伏霖就问当弟弟的：“你可愿意？”当弟弟的还没有完全明白，老侯走来对他看看，颇为中意：“这一看就是个表面精明内心笨蛋，几贴慢药下去，包你一两年里死得不明不白，官府查不出来。你家产多吗？少了我可不要。治死你，我落不着好，还赔上符钱和药钱。”</p>
当弟弟的吓死了：“你走，我不要你当哥哥！”</p>
常伏霖叹气：“本官身为钦差，你愿意要，还是能改动户籍。你却不要，”指第二对吝啬的兄长：“那把这个哥哥给你吧，这个就是小气些，买符也没大钱，治死符未必中用。”</p>
当弟弟的吓死了：“你走，我不要你当哥哥，我要我自己的哥哥！”</p>
台下的人大笑，关安扯着嗓子吼：“现在知道你原来的家人是好的，你若是改变快说，钦差大人能帮你。”</p>
另一个韩家的家人也道：“钦差大人吩咐下来，你买符的钱也省下来不好吗？你不是想换个哥哥？”</p>
第一对里当弟弟的再也不敢说话，把个脑袋快垂到脚面上。</p>
常伏霖忍住好笑，又问第二对的吝啬兄长：“你呢？这里三个弟弟，你都可以换换，本官有权更换户籍。”</p>
吝啬兄长陪笑：“现放着亲弟弟，他虽打砸，也是我不给他衣食的缘故。要说他性子急躁，也没有治死我的事情。大人，我不换了。”</p>
“那你还花银子治他吗？”常伏霖沉下脸，严厉上来：“你治人，就没有想到别人也能治你吗？你治人就觉得了不起，难道除去治人就没有别的法子？这是你弟弟，你生出这样的心，还以为他长大分家是别家人，就与他生分。这要是你儿子为钱治你，你心里作何感想？”</p>
吝啬兄长让说得眼泪也下来：“大人，我分他家产，他听你的就要出息了，我分给他。”</p>
“这就是了！”常伏霖转向台下众人，众人洗耳恭听。</p>
“家务长短，难道就没有和气的法子？就没有团聚的法子？治死这个治死那个，拿这个当你家规不成！一代一代往下传子子孙孙不成！佛说慈悲，道法自然，夫子又论仁，这都是流传下来令人称赞。难道提及暴虐，没有加上骂声？大天教义，向善向好。违此教义，假冒不可信奉！”</p>
回身，常伏霖叫过本地县官：“再有信奉大天教而求邪道的，查到速送省里，上报京中，勾决以后，秋后问斩！”</p>
县官凛然，听到的人凛然。常伏霖再总结几句：“这等是非就是如此，接下来的是非，听我慢慢审来。”</p>
关安呼道：“好官，”</p>
文章侯府的家人跟慢一步，有几个百姓叫出来：“青天，你是青天，你慢慢审！”</p>
常伏霖笑了笑，激昂的话过后，他想到自己妻子。玉珠在福王之难时，遇到二房里嫂嫂大变脸。玉珠再气她的时候，也不过不理她，从没有害人的心思。</p>
家里只所以安宁，与每一个人有关。</p>
接下来又审别的案子，林允文气的早就回去。</p>
当晚听的是全套消息，本城最大的念书人家门外，有外地名士挑衅，当街论文，把夫子大义等于重新宣讲。听到的念书人，说他们口才过人，连连点头。</p>
好些胖孩子鼓掌，夸他们说得好。</p>
好似天罗地网密布集结，林允文于三天后，黯然退出此地。有人跟上他，袁训一行可以得休息，也准备离开。</p>
…。</p>
官道上绿叶更浓，春意扑面喜人。常伏霖送女儿到城外，玉珠跟他并肩。</p>
玉珠下泰山后，就决定跟随丈夫同行。她说宝珠一家欢欢喜喜，就是互相不分开。但为女儿长见识，又信任宝珠夫妻，把好孩子留下。</p>
好孩子是喜欢的，但即将分别，乌溜溜眼睛在父母身上转动，问出小大人似的骄傲话：“没有我带着，父母亲能行吗？”</p>
天然的好秀眉微颦，表露她的怀疑。</p>
玉珠学学祖母，道：“我们正好可以想增喜。”</p>
好孩子扁扁嘴儿：“好吧，那我就可以放心的上路。不用挂念父亲母亲过不好日子。”</p>
这话诽谤意思太多，常伏霖和玉珠一起好笑。好孩子扑上来，抱抱父亲，又抱抱母亲，回到香姐儿车上，天暖，坐在车尾上，赶车的小子会侍候，把这车落在最后面。</p>
走的远了，好孩子手中水红帕子还能看到一道影儿。直到看不到，常伏霖对妻子学女儿说话：“没了好孩子，你行吗？我真担心你不行。”</p>
“我也担心你，你才是离开女儿不行。”玉珠也笑着他，夫妻两个人上车回城。</p>
京中西贝以最快速度赶来正名，常伏霖将在这里等他到来，然后他的差使完毕，夫妻返京。玉珠借这个功夫，也安心把泰山祭祀的画结束，按镇南老王说的，送往宫中解太上皇和太后思念。</p>
袁训一行，重新在路上。</p>
……</p>
扬州，在历史上是繁华城市，在本朝也是。街上时常可以见到做生意的异邦人，异邦人的铺子也有不少。</p>
有一家专营海外东西，林允文来到门外，认了认掌柜，独自一人走进。掌柜的见到是他，漫不经心的往后面楼上走，林允文好似熟悉客人看私密货物般，随后跟上。</p>
木板楼梯格格声响，上到这里安全上好些，林允文的心情好过一些。最近丢失的傲气重捡回来，寻把椅子坐下，对掌柜的点一点头。</p>
掌柜的不满：“你怎么才来？”把手一摊，骨节分明中有没磨过的老茧：“消息拿来。”</p>
“你要什么消息？”林允文翻眼：“你们几国联兵都让打败，在京里和谈又让大杀威风。给你消息，你们又能怎么样？难道打到中原？”</p>
“给我消息，不然没钱。”掌柜的蛮横回他。</p>
林允文嗤之以鼻：“你们有胆没胆对我才重要，消息有的是，就看你们想不想报仇？”</p>
“我们想杀了大汉皇帝，你的消息有这作用？”掌柜的目光含恨。</p>
“不是杀梁山王了？”林允文反问。</p>
“梁山王听命于大汉皇帝，我们现在要杀他。金子银子有的是，”</p>
林允文眸光精闪：“人马呢？”</p>
掌柜的疑心大作：“你利用我们？”</p>
“我们都有好处，你干不干？”林允文逼问。</p>
“杀谁？”掌柜的皱起眉头。</p>
“大汉皇帝的儿子！”林允文傲慢的回答：“我们国里叫太子殿下的人。”</p>
掌柜的稍有动心，但一闪就逝去，恢复面无表情：“听说他在泰山，最近往京里赶。”</p>
“他在我后面，我到哪儿，他到哪儿，他追着我跑，我把他引来的！”林允文大刺刺。</p>
“你？”掌柜的觉得也有可能，面容稍缓：“他几时到？”</p>
“他的人马快慢我不知道，我只能告诉你他们特征。”</p>
掌柜的冷凝眸光。</p>
林允文咬牙切齿：“有一堆胖孩子！个个都好认。其中有一对是双胞，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一看就认出来。”</p>
“从官道来吗，还是船？”掌柜的完全认真上来。</p>
“这我不知道，你让人在城外盯着吧，我不敢派我的人，怕官府知道。你的人没暴露过，见到他们，也找我来。他们是为我来的，我也要报这个仇。”</p>
……</p>
铺子外面，冷捕头披一领薄衣也遮脑袋，装个风寒不吹风病人，晒着太阳算着时辰。</p>
进去这么久还不出来？这铺子有鬼。</p>
－－－－－－题外话－－－－－－</p>
昨天情人节哈哈，仔又忘记了，没有情人文为情人。迟来的祝福，愿有情人美满眷属。抱抱仔的新会元，shilon13亲，感谢您一路支持。</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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