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肃金楼契丹奸细当街刺杀军卒,使汉蕃对立愈发尖锐,徐怀当时就察觉异常,甚至还捉住两名可疑人物。不过,当时大军开拔在即,徐怀为捉拿疑犯已耽搁不少时间,来不及审讯只能匆匆带着上路。却是在进大同城后,才将这两名俘虏撬开嘴。我们那时才得知这一切乃是契丹原丰州刺史、西京道防御使萧林石在幕后密谋,意图便是要看到天雄军放纵的肆意杀戮,激起汉蕃矛盾,以便因避战难逃入大同城里的蕃民健锐在最后一刻能奋起反抗,但再想劝阻葛怀聪约束军纪,已经于事无补了。大同城内突然间新增的两三万虏兵,除了萧林石所率突袭胜德门的三千骑兵外,其他都是契丹及诸蕃部族丁壮,并非从别处调来的伏兵。而萧林石作为西京群牧,乃是为契丹帝萧乙淳所贬,与契丹西京留守萧辛瀚等人矛盾重重。天雄军被困大同西城,萧林石其部从胜德门及南北城进攻,萧辛瀚则率残部固守内城,其间内城全然紧闭,甚至在天雄军崩溃之后,萧辛瀚都没有从内城遣兵杀出,我们便断定萧辛瀚对萧林石防范极甚,料得他们不可能协力围堵天雄军残部,遂在萧林石其部主力南下后,我们便果断从武周山突围西撤,一路果然是有惊无险……”
大堂之上烧着火盆,忍饥挨饿数顿的朱沆也顾不上体统,手里抓着熟牛肉猛啃,嘟嚷着将大军得以从大同突围西撤更详细的情形,说给众人知道。
当然,不要说曹师雄等人在场了,就算是私下里,朱沆也不会将通过陈子箫、萧燕菡与萧林石密议休兵止战等事说给王禀、王番知晓。
拿徐怀的话,有些事注定要去做,却没必要让太多人心里承受这负担,更要防备事情泄漏出去,叫葛伯奕、刘世中、蔡元攸等人找到推卸罪责的借口。
朱沆心里也很清楚,很多事瓜田李下说不清楚的。
虽然到最后一刻,萧林石并没有彻底放弃伏击他们的意图,但将陈子箫、萧燕菡、邬散荣等人放归,密议休兵止战之事,真要从他们这边传开出去,不要说葛伯奕、刘世中、蔡元攸以及蔡铤这些人了,平时跟他们不对付的朝廷大臣,一口咬定是他们私通胡虏,甚至说他们是投降胡虏之后怀着特殊的目的率兵马返回岚州,他们怎么辩解?
朱沆也是打定主意,倘若事情有泄漏的一天,也该是他承受非难与责骂,而不应将王禀、王番等人都牵涉进来。
“……”王禀、王番等人到这时候才搞清楚天雄军在大同溃灭如此迅速的详情,而葛怀聪等将逃回朔州后,连对手到底是谁都没有搞清楚。
曹师雄却是猜到有可能是萧林石在暗中支持一切,但他们过去三天,没办法派出太多的斥候侦骑搜情况,也就无从验证。
“萧林石率兵马进入应州,刘世中、蔡元攸多半不敢与战,极可能这一两天就会率部从黄水河大步退回雁门关去。”
朱沆跟王禀、王番说道,
“萧辛瀚与萧林石在应州的兵马完成换防后,萧辛瀚得以将应州两万多兵马收回大同,连同怀仁、金城以及从北面丰州抽调兵力,将在西翼重新占据优势。天雄军会同清顺军残部,再加上岚州境内的老弱病残,或许还能勉强凑足三万人马,但实际上已无能力固守朔州了。为避免大股敌骑楔入朔州南部,阻断退路,王禀相公、王番郎君,你们天一亮就当在朱润、雷腾两部兵马的率领下,先护送朔州城数万汉民南撤,切莫再拖延了……”
第一百零七章 归去
听朱沆说及天雄军残部从大同突围西撤种种细节,特别是确知这一切背后乃是西京群牧萧林石在幕后密谋,曹师雄、阴超、文横岳等人脸皮子都是一阵阵发紧。
“邬散荣、撒鲁哈等人皆是萧林石部将,师利在大同城作战时,也捉住一些敌卒拷打审讯,得知大同数万蕃兵乃是有这几人在指挥作战,便隐约猜到这点,但还是没想到这一切从头到尾都是萧林石设下的圈套!”曹师雄坐在案后,神色也极其难看,感慨说道。
曹师雄、曹师利曾在萧林石麾下任将,当然知道萧林石的手腕。
而萧林石出任西京道防御副使、防御使、西京留守期间,阴超、文横岳二人就已经在天雄军任将,显然也早就知晓萧林石其人其事,手段不知道要比萧辛瀚、萧干、李处林之流强出多少。
“朱沆郎君率万余兵马撤归,定然也令敌军震动,这时确是我们南撤的良机,是不能再拖延了!”曹师雄也力主即刻南下。
即便他兄弟二人在朔州对契丹及杂虏举起屠刀,是萧林石所期待看到的,也可以说一切都是萧林石的算计之中,但不意味着他们兄弟二人落到萧林石手里下场会好看。
难不成他们还能指望落到萧林石手里不被活剐,萧林石还写封表扬信表彰他们屠杀契丹及杂虏有功?
说实话,之前要不是王禀、王番坚持,曹师雄也不敢在朔州滞留,应该已经率领剩不到三千将卒的清顺军残部随葛伯奕撤入岚州了。
他之前都没有心思顾及朔州城内的数万汉民。
现在朱沆率领天雄军残部撤入朔州城,又确知萧辛瀚对萧林石戒备极深,曹师雄还是想着将朔州城的汉民都带走。
一方面部族屠杀的刀斧举起来,不是谁想放下去就可以的,朔州城内的汉民不撤走,重新落入契丹人手里,命运绝对好不到哪里。
另一方面他曹师雄仅仅掌握清顺军三千残部,只能算无本之木。
清顺军三千残卒主要都是来自这数万汉民家庭,现在能将数万汉民一起带走,他们在大越落足则能有更多受朝廷重视的根基。
此时有一万天雄军残部撤入朔州城,关键还提着一千多颗虏兵头颅回来,阴超、文横岳也主张王禀、王番先率领朱润、雷腾两部兵马先护送一部分汉民撤入宁武,先接手那里的防务。
而朔州城与宁武北面诸砦相距不到五十里,只要能先一步接手宁武防务,诸事做好准备,朔州城这边又有足够多的殿后兵马,接下来军民撤离就会顺畅起来,阴超、文横岳以及曹师利等部则安排在第二、第三批时撤离。
……
……
军议结束,天光就已大亮。
不过,朔州城三天以来都在王禀的逼迫下紧急准备军民南撤事宜,因此这时做出最终南撤决定后,即刻便能实施。
当然,第一批上万汉民拖家带口在朱润、雷腾两部的护送下南撤,准备再充足也显得极其拖沓、混乱。
徐怀太疲惫了,即便是从他负责驻防的南城门撤离,他也没有精力再去关注太多的琐碎细节。回到南城楼,他就找了一个角落,衣甲不脱,直接蜷坐在干草堆上闭眼睡过去。
醒来时已日至中天,他走出城楼,从垛口看下去,第一批军民这时候才全部走出城池,簇拥车马往南逶迤数里,在雪原之上仿佛浑浊的洪流。
朱沆与曹师雄、阴超、文横岳等人,正在城楼下给王禀、王番送行。
徐怀从垛墙上抓起一把雪搓了两下脸,走下城楼,朱润、雷腾两部已然出发,都在汉民左侧雪地行走,防范可能会有敌骑从左翼出没,卢雄、郑寿、王孔身边仅有七八人披甲执锐,护卫王禀、王番的周全。
徐怀走下城楼,吩吩殷鹏道:“殷鹏,你即刻点齐五十骑随卢爷先行南下,务必护送王禀相公、王番郎君周全!”
“虏骑随时会出没朔州城左右,朔州太缺骑兵,我们无碍的。”王禀说道。
朔州城看上去还能凑两万兵马,但精锐骑兵总计仅五百余骑,其中三百多骑还是曹师雄、曹师利及阴超、文横岳等人的亲卫扈骑。
特别是徐怀决意要殿后,要最后一批从朔州撤走,手里仅有两百名精骑,更是捉襟见肘,王禀不想徐怀将宝贵的骑兵浪费在对他们的人身保护上。
“在朝廷新的令旨下来之前,相公得防备有人会狗急跳墙啊!”徐怀说道,“等所有军民都撤走了,从朔州到宁武境内才五十里路程,我率殿后兵马随便挑个风高夜黑之夜行军,就走过去了,无碍的。”
虽说朱润、雷腾二人的前程,都已经跟王禀、王番父子及朱沆捆绑在一起,但这两人麾下并无多少身手强横的部属。
徐怀还是要防备着有些人会剑走偏锋,试图用极端手段搅乱局面,怎么敢在这个节骨眼上,忽视王禀、王番二人的人身安全?
徐怀执意如此,王禀也不再推却,便叫卢雄扶持上马,跟随在南撤的队伍之后往岚州方向缓缓而行。
朱沆还要安排后续的撤离事宜,有朔州汉民官吏,又有解忠、徐武坤、吕文虎以及朱家家将还有朱芝、朱桐兄弟二人相助,也无需徐怀去操什么心。
“你怎么不主张在朔州整编天雄军?”
潘成虎知悉更多的秘密,料定萧辛瀚对萧林石戒备极深,短时间内就算将应州兵马调回大同亲自掌握,也不可能猝然对朔州用兵,他们完全可以不用着急放弃朔州,甚至可以直接在朔州对天雄军进行整编。
“怎么整编?”徐怀从垛口眺望城外的茫茫雪地,说道,“一方面王番郎君此时仅是以监军使的名义暂摄天雄军的统制权,但伐燕军并没有解散,刘世中、蔡元攸作为正副承宣使在河东始终拥有最高决策权,天雄军同样受他们的节制。我们真要在朔州对天雄军进行紧急整编,依规制还要先取得他们的同意。我们可以不需要管那么多,但王禀相公、王番郎君不会置朝廷规制于不顾。另外,天雄军溃败以及残部得归的消息,快马加鞭,三五天之后就能传到汴京,汴京也随时有可能派遣新的使臣替代王番郎君,统领天雄军——倘若天雄军都还滞留在朔州城,新帅过来,我们是不是都得听令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