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虎冲他一乐,露出两颗虎牙,也没见他怎么动,人却又往上爬了半米,他扭头往下看,说:“哥哥跳不下去了,怎么办?”
于鱼在底下着急的打转,等他再抬头,发现哥哥又往高处去了几米,都快爬上细细的竹子顶部了,他害怕得直掉泪,“哥哥……哥哥下不来了,怎么办,呜……”
于虎从高处看下来,于鱼挂着两泡眼泪直抽噎,他笑了笑,冲底下喊:“小鱼儿别哭,哥哥逗你呢,马上就下来了。”
他像往常一样放开一只手,一只脚熟练地往下探,然而那一瞬间似乎是有一阵风吹过迷了他的眼,又或许什么都没有,等他回神时,他已经躺在地上。
竹林里有人砍了竹子,留下尖尖的竹头朝天立着,竹头穿过于虎结实的身体,将他钉在地上。
他眼前一会模糊一会血红,耳朵连穿过竹林的风声都听不见,却明明白白听到身边那发不出声的哭泣,他朝空中伸出一只手,嘴里吐出一口血水。
“鱼儿……不哭……”
寡妇在死了丈夫的第十个年头,又死了大儿子。
于鱼他爸拿着扁担绳索风风火火冲进林子,要把那扫把星绑来烧死,却一无所获。
于鱼在离那片竹林不远处的一棵树上躲了两日,他没哭,木然着脸看他哥哥的尸体被抬走,看他爹冲进来要烧死他。
两天后一场雨冲走了竹林里的血迹,连那根尖尖的竹头也被连根挖起,那个地方除了一个凹陷的洞,什么都没剩下。
于鱼从树上下来,离开村子。
他走了一天回到外婆家,谁也想不清一个八岁的孩子是如何徒步二十多公里从这个镇走到那个镇。于鱼到他外婆家时,除了两脚水泡,什么都没带。
他外婆什么也没问,抱着他哭了一顿,将他领回去。
3、上大学
从那时起,于鱼真正沉默下来。
他除了上学,几乎不出那个院子,也很少说话,从来不跟同龄人一起玩,渐渐到了后来,别人不喊他扫把星,改喊小哑巴了。
虽然沉默,他学习却十分用功,成绩一直排在班级前头。
他的学费全由外婆东拼西凑凑来,家里两个人有时一个月连个鸡蛋都舍不得吃,全攒起来卖钱,菜园子里的瓜瓜菜菜也全由外婆挎着篮子拿到菜市场换钱。
日子紧巴巴,但却也真如他外公当初所说,不要别人一颗米一口水。
于鱼十八岁那年以学校第一名的成绩考上大学,在村子里乃至镇上都轰动了一把。
然而高兴归高兴,数千元的学费却让人愁白了头发。
他几个舅舅这会子亲亲热热上门了,每人给他塞个红包,笑呵呵地夸他出息了,以后可别忘了他们这些亲戚。
于鱼不想要,他外婆却一反常态收下了。
临行前一晚,祖孙俩坐在灯下,案头是外婆给他收拾行李。
一个崭新的旅行袋,一个帆布包,这便是于鱼的全部了。
外婆从床头落了好几把锁的木箱子里摸出一个鼓囊囊的花布包,那里边是于鱼的学费。
他四个舅舅一人包了五百,共是两千块钱,外婆自己这些年一点一点收着,给他攒下五千。老人家把七千块钱递给他,长长叹出一口气,缓缓往后靠在椅子上,像是终于卸下身家责任,她显得既放松又苍老。
“鱼儿啊,外婆只能帮你到这了……当年你外公把你领回来,放了话要养你,他一辈子正直硬气,人虽然不在了,说出的话我却是要帮他做到。你如今十八岁,能算是大人了,外婆老了,往后的日子……你自己看着办吧。别怪外婆狠心,日后你离开……就别再回来了,这个家既然供不起你,就不需要你来帮衬,今后是好是坏,都是你的命……你几个舅舅虽然爱计较,却不至于不养我,你……别再回来了……走、走吧,走得远远的……”
她浑浊的眼里盈满了泪,却不去擦,摇摇头站起来,“锅里煮着五个鸡蛋,你明天带走路上吃,明天就不用来跟我道别了,外婆要好好睡一觉……”
她步履蹒跚走到房前,伸手去推门,身后传来一声闷响,于鱼跪在地上泣不成声。
这一个晚上既短暂又漫长。第一声鸡鸣响起,于鱼背起行囊离开村子。
前方是他的未来,身后却没有他的过去。
于鱼所在高中是他们镇上唯一的一所,风评一向不怎么好,他当初中考成绩不错,却选择在这里读,因为能减免一部分学费。
学校一般般,教师水平也高不到哪去,于鱼虽然考了个全校第一,却只是险险过了一本线,填上省城一所一般的本科学校。
但不管怎样,终究是考上大学了。离开这里,没有人会恶意地喊他扫把星,不会有人取笑他不爱说话,是个小哑巴。
于鱼抱紧了行李,既不舍又期待,既忐忑又向往。
火车在傍晚抵达省城,一下车,于鱼便昏头转向地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高楼大厦阔路豪车,喧闹繁忙,他想向人问路,然而来来往往行色匆匆的人又让他却步,他提着行李一脸茫然。
不断有人上来问他去哪,要不要住店,于鱼慌慌张张躲开,随着人流推推攘攘出了站。
才站定,又有人凑上来,这次是个带着帽子的女生,满头大汗的,却笑得很是热情。
“你好!我们是xx大学的志愿者,请问你是来报道的新生吗?”
于鱼迟钝地想了想,才红着脸点头。
那个女生笑得更高兴了,“请问你是哪个学校的?你看见那边那排大巴了吗?那是各个学校派来迎接新生的,你看看有没有你那个学校,我领你过去。”
于鱼急急忙忙解下帆布袋,从里边翻出录取通知书,那女生看了,兴奋道:“咱们是一个学校的!你好,欢迎你学弟!”
于鱼涨着脸结结巴巴道:“你、你好。”
那女生提上他的旅行袋就走,边走边招呼,“我叫杨妍,经管学院的,你是……我看看,你是化学学院的,咱们不在一个系,不过车上有个学长跟你是一起的。喏,就是那个。”
杨妍指着大巴边上一个穿白衬衫的男生,于鱼只来得及点点头,她便高声喊人:“小蜜蜂!快过来,这儿有一个你学弟!”
那男生快步跑过来,一脸无奈,“说了别喊我小蜜蜂,让我在学弟学妹面前有点面子好不好?”
杨妍吐吐舌头,说:“你姓胡名风,又那么勤快,不叫小蜜蜂叫什么?得了得了,别罗里罗嗦的,喏,这是你们化学学院的新生,你负责。”
她把行李塞到胡风手中,转头对于鱼道:“你跟胡风走,大巴会把你送到学校,有什么不懂的就问他,知道吧?好了,我还得去接新人,祝你在新学校一切顺心!”
她说完,卷着热浪跑了。
于鱼目送她的身影消失在人群里,觉得她比面前这个学长更像一阵风。
胡风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笑道:“嘿!嘿!回神了!怎样,那学姐漂亮吧?告诉你小子,再漂亮也没你的份,人家早就名花有主了。”
于鱼吓了一跳,忙惶惶地摆手,“我……我没那意思……”
胡风噗嗤笑出声,“逗你玩儿呢,这都听不出来。行啦,跟我走吧,保证不把你卖掉。”
两人上车,于鱼发现大巴车几乎已经坐满了人,全是新生,每个人都是一脸的兴奋。
前排还剩两个位置,于鱼挑了里边的坐下,胡风做他边上,“师傅,走吧,人满了!”
他又转脸问于鱼:“对了,你叫什么名字,这一车子就你一个跟我同系,咱俩也算有缘了。”
“……于鱼。”
“鱼鱼?”胡风咂咂嘴,“这名字有意思。”
于鱼笑了笑,不知道怎么答话。
大巴将他们送到校门口,有志愿者来接应,胡风跟于鱼摆摆手,又乘着车去车站。
接下来一切手续都有人帮忙,于鱼只需要在后边跟着就行,直到快晚饭时间,他终于入住寝室。
寝室里已经有一人,于鱼站在门边正犹豫要不要跟人打招呼,那人却只是回头看了他一眼,眼珠子斜斜一瞥,又转身埋在书桌前,摆明了不愿意受人打扰。
于鱼愣了愣,他自从下车到现在,碰见的一直都是热心的志愿者,现在突然冒出这么个人,他一时还真有些不习惯。
但他马上就调整过来,管自己选了一张床铺,开始铺床收拾东西。
他整理完了,才发现方才的人已经不在,寝室里只剩他一个。
他没去食堂吃饭,而是从包里翻出一个塑料袋,里边装着三个鸡蛋,是今天从家里带来的,他在车上吃了两个。天热,鸡蛋被闷得生出一点异味,于鱼剥开壳,几下全吞了,噎得直捶胸。
外边天色已黑,他没打算出门,躺到床上,拉起被子蒙着头。
从现在起,以后就只有他一个人了。
外婆的做法虽然让他伤心,却绝不敢有责怪的意思。她将他养到这么大,已经仁至义尽,谁也不能要求更多。
于鱼有时候总想着自己或许就是一条吸血虫,专吸身边人的血来滋养自身。他妈妈是个例子,外公是个例子,就连哥哥也是这样,他克了这么多人,难道还要加上外婆吗?
他胡乱想了会,用手背盖着眼睛,眼泪却还是不听话地从眼角落下。
他已经很多年不哭了,八岁到十八岁,整整十年。
4、室友和同学
第二天于鱼六点钟就醒来,在家里起得比这更早,要忙着喂鸡做早饭,昨天忙碌了一天,今天才有些晚。他起来刷牙洗脸收拾一番,完了后却愣愣地坐在椅子上,不知道该干什么。
寝室外的走廊静悄悄的,这个时候不会有人起床。
他走到窗户向外看,外边是食堂,门已经开了,却没什么人。他想了想,拿上饭卡下去买了两个馒头,回来边吃边思考,以后该怎么办。
昨天家里带来的七千块钱除去路费学费住宿费,已经只剩一千八多点,他往后的生活费,还有大学另外三年的学杂费都没着落。更重要的是,他已经无家可归了,这些问题不会有别人来帮他,只能靠他自己。
他坐在椅子上想得辛苦,却没想出个头绪来。过去十八年,他除了上学读书,就只是帮外婆干些活,种菜喂鸡做做家务,其他的本事一点没有,可是在这里,谁会需要他扫地做饭呢?
他从六点多一直想,想到九点多时,寝室里来人了。
先来的是昨天那个人,他在外边过了一夜,回来后也没瞧于鱼一眼,管自己上床睡觉。
于鱼愣愣地盯着他的位置看了会,轻手轻脚转了个方向,趴在桌子上继续想。
没一会,又有人推门进来,这次来了一帮人,两女两男,其中一个年轻男的大概才是正主,操着手站在门边,皱着眉头。
那位中年女士跟中年男人穿戴十分整齐,站在寝室里指挥另一个年轻一些的女人收拾东西和床铺。
于鱼偷偷瞧着这个奇怪的组合好一会,没看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他觉得这样有些不礼貌,于是又扭头趴在桌子上。
却没想到那位中年女士指挥人之余,在寝室里环顾一圈,竟主动向于鱼打招呼,“同学你好,请问你也是新生吗?”
于鱼过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她是在跟谁讲话,手忙脚乱地站起来,满脸通红,“是、我是,您好。”
女士笑了笑,她虽然年纪不小,笑起来却有一种年轻人没有的得体与大方,即便对象是于鱼这样一眼就能看出来的乡下小子,也没有一丝一毫瞧不起人的意味表露出来,“你好,我是蒋原的母亲,呐小原快过来跟人打声招呼。”
门边那个叫蒋原的年轻人看了眼于鱼,哼了一声,转身往外走。
那位女士忙又笑了笑,说:“小原就是这脾气,他没有恶意,以后你们就生活在同一屋檐下了,要好好相处啊。”
于鱼连连点头,“我会的、会的。”
一边那个年轻女人已经收拾好一切,这位女士又跟于鱼说了几句,一群人才又全部离开。
于鱼到门口看着他们走远,才吁口气坐回来。
一直到晚饭过后,寝室里另一位住客都没出现,叫蒋原的人也没回来,至于原本在寝室里睡觉的人,更是从头到尾连个身都没翻。
于鱼怔怔地看着空床,既有些松口气,又有点失落。看他两个室友的表现,他以后肯定是不用与他们有太多接触的,他本来就不善与人交往,这样的结果也不错。可这不管怎样,都跟他昨天还在憧憬着的大学生活不太一样。
昨天报道时,于鱼就接到通知,说是今天六点半全班新同学要在系馆会议室聚一聚,大家认识认识。
他吃了饭,出门前给自己打气,说不定新同学会十分友好呢。
于鱼所报专业人数不多,也不算少,正好四十个人,不用分班,全都凑在一起。
他到了地方,已经有不少人坐着了,于鱼找了个偏角落的位置坐下。
他微微垂着头四处打量,新同学有的已经谈在一起,时不时发出些笑声,女生们笑得格外清脆,另外一些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