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完结文应该是不会写番外了,请见谅ww
☆、繁华落尽 十二
十二、
才刚入夏,就已叫人热得发慌。
阿杏抹抹额上的汗,把厨房里的锅铲碗盘都洗了一遍,又一一收好,碗盘放回柜子内,锅铲则挂起来晾乾。她到这家做佣人已有数月时日,这家的老爷是个怪人,不似一般的殷实人家雇上十来个下人,偏偏只请了阿杏帮工;幸而阿杏虽然才十来岁,但生於乡野,力气大得很,是以即便得做些粗重活儿,也难不倒她。
当初被雇到这家做事,也可说是恰好有了机缘。
阿杏在家中排行最末,上头还有两个兄长,一个早年从军,後因战乱死了,另一个则在洋行里工作,虽是个跑腿的夥计,但每月薪饷却也不少,当初便是听说东家要找个手脚伶俐的佣人,也不签卖身契,只让人每天过去几个时辰,专司打扫,二哥听著不错,才赶紧把这事给揽了过来,让阿杏也有了份差事。
家里贫困,阿杏更是大字不识一个,得了这样的工作,只有欢喜的份。再说那洋行东家是个与人和善的,这又是另一等好处。如今虽是个新时代,但不免留著些陋习,便说这家里侍候的下人,阿杏听闻过,有些主家把签了契的下人当成旧时代的丫鬟一般,想睡就睡,想发卖就发卖,说是下人,其实活得连狗也不如。
而洋行东家在这点来说,却是个好的。听人道,他从来不去那些烟花之地,就是约了人谈生意也从不失态。看著斯文,却是个极有原则的,对著阿杏或洋行里的小夥计也是客客气气,从不随意打骂。
阿杏的娘当初听二哥说起让她去干这差事时,不免生出了别的念想,听说这洋行东家孤身一人在沪城,没有亲长亦没有妻儿,便想著要阿杏攀上东家,便是做个姨太太,也是麻雀飞上枝头成了凤凰,往後受宠更可提挈兄长一番,岂不是美事一桩。
二哥知道了,却是同母亲大吵了一番,只道自己清清白白做事,没有非得要把妹子搭进去的道理。再有就是东家虽看著和善,仍不是个省油的灯,当初洋行里查出了吃里扒外的夥计,东家瞧著人被打得血肉模糊,眉头都不曾皱一下,可见是个不心软的。
若是阿杏当真谋画起来,东家又无此心思,只怕要惹人生厌,兄妹两个的差事能不能保住还是两说,这麽一吵,才叫阿杏的娘打消了这个想头。
阿杏对此事全然不知。
她今年才十三四岁,尚且懵懵懂懂,每日只是努力干活,只求能在这家继续领著差事,好拿银钱回家。东家仅雇了她一个人,也只要她每天花几个时辰把屋子内外打扫乾净,此外之事,是一概不用干的,也不要她住在宅子里随时侍候,难怪当初二哥著实费了好些力气,才替她揽到这个活儿。
只是不知何故,近来东家却开口让她整理出空置的主卧房,又拿了钱,让她去采办各式物事,阿杏默默瞧著,发现这个房间或许是为了个男人预备的。主卧房的陈设并不像是供给两人使用的模样,又备了菸盒并一个水晶菸灰缸放在案上,只怕不是为东家的妻子或母亲预备的;当然若那是个喜好吸菸的女子,又得另当别论。
而东家近来的模样也很是奇怪,经常望著一个地方就不说话了,或许是在想些什麽,也或许什麽都没想,有时又突如其来地想起什麽一般,匆匆吩咐阿杏去街上置办物事,倒是整个心力都放在了那个主卧房似的。可是阿杏等了又等,过了好几个月,也没有等来入住主卧房的那个人。
倒是东家,把主卧房的一应物什都置办好了後,吩咐阿杏每日都要洒扫,自己则是住在客房,这点也令阿杏颇感奇怪。这间宅子不大,房间不多,二楼除了主卧房以外,便是客房与书房。
不知何故,东家身为主人却只住在客房,那书房也是,虽放著不少书籍,还有东家托人从国外带回来的洋文书与画本,但东家却不大去书房里,也不知这书房究竟是为了妆点门面还是出於别的缘故所设,令阿杏百思不解。
只是作为佣人,阿杏自然识趣地没有多嘴。
潮湿炎热的夏季很快就过去了,天气也渐渐凉了下来。
阿杏一如以往,勤快地清扫著宅子,因暂时无人居住的缘故,此处倒连打扫都不甚费力。十馀日前,东家似乎是有了要事待办,把洋行的事一放,便匆匆离开了,也不知道是去了什麽地方,一去就是大半个月,至今迟迟不曾归来。阿杏想到这里,有几分担心。
东家大约不是去谈生意,不然应当会把洋行里的夥计带上,然而当初东家启程时,却是孤身一人,又收拾了行李,也不知道这一趟远行究竟是去做什麽。阿杏有些好奇地想著,一边把手洗乾净,掏出了口袋中的钥匙,准备离开,锁上大门。
隔日再来时,眼前的景象却是叫阿杏松了口气。
宅子前停著一辆半旧的汽车,正是东家所有。因时间还早,阿杏生怕扰著东家,便小心翼翼地开了门,放轻脚步踏入了宅子,准备开始打扫。只是她才像往常一样打开了主卧房的门,便被唬了一跳。
床上躺著一个人。
阿杏呆呆站著,手上的东西落到了地上,发出一声不大不小的声响,却是惊醒了床上那人。那是个跟东家年纪差不多的男人,虽然一副病中憔悴的模样,但仍是极好看的,比洋行里那个以好看闻名的买办还要好看。那人瞧著阿杏,一言不发,眉头微微皱起来,神色一沉。
阿杏这才惊觉自己许是惊扰了主家,赶忙收拾东西退出了房间,才想去问问东家是怎麽一回事时,就听身後传来熟悉的嗓音:「阿杏?」
「是……东家回来了。」她赶紧道,几乎是手忙脚乱,「那位先生是……」
「往後称少爷便是。」东家一如以往和善,「你自去干活罢,这边用不著你。」
「是!」她赶紧应声,匆匆离开二楼,也不敢回头多看一眼。
徐景同目送著雇来洒扫的小丫头下楼,随即关上了主卧房的门,正想与严靖和说几句话时,便发现那人背对了身子躺下,一副不愿与他交谈的模样,心中却有几分无奈。
自从那年严靖和私下遣人送他去了广州後,徐景同没有待在那处,只道战事尚未结束,拿著严靖和给的一张支票,悄悄到了上海租界内,先是租了个房子,花了心思与几个英商搭上了线,巧言劝得他们入股,手上又有严靖和给的资本,这便打著洋人的旗号,做起了洋行生意。
这对他而言,是最方便的一条路子。
自打上海成了租界,中国本土的势力便不大能在此地插上手,租界内最有权势的正是那英国领事,若要在租界内活下去,首要便是此事,徐景同自是深知如此才与英商搭上线,做起了洋行生意,是以几年来倒也生意兴隆。
他从前并不是个商人,但跟随严靖和多年,也养出了几分眼界,虽然对著主子老实,但对著外人又是个圆滑的性子,惯於与各种人打交道,拜此所赐,这生意却是做得不错,又因是洋行,在租界内无往不利,只一年便又开了几间分行,如今在沪城,说到顺兴洋行,著实没几个人是不知道的。
生意安定下来後,徐景同亦得知京中那头争斗已落下帷幕,便赶紧让人去打听严靖和的下落。无论生死,总要得出个结果;若是死了,必得寻回遗骨,带回湖北安葬;若是活著,徐景同自然必须跟著主子。
严靖和确实还活著。
来回报的人说出这句话时,徐景同强抑著心中激动,又问了几句话,才摆手让人离开。只是门一关上,泪便落了下来,彷佛长久以来郁积的念头终於能抒发了一般,堂堂洋行东家,竟哭得如垂髫稚子一般。
後来又让人细细打听,这才知道,当年严靖和与奉军交战,虽留得了性命,却是同曹大帅一般,被软禁了。虽有心营救,但徐景同实是不敢打草惊蛇,在得了严靖和消息半年後,终於获知守备松懈了,这才赶忙入京,用钱打通了关节,做了一场戏,趁著看守的兵卒以为严靖和犯病去请大夫时,让人劫了严靖和回来。
因没有事先通过声气,严靖和对此一无所知,便是那犯病之事,也是徐景同买通了一个小兵,让人在严靖和饭菜中下了药,让他瞧著像是犯起什麽传染病一般。是以严靖和直到出京回到上海,都还迫於药效而不曾清醒,待得醒来以後,对被蒙在鼓里这事却是记恨了似的,至今一句话都不曾说过。
徐景同不知道如何取得谅解,从昨日开始,只是一心一意地服侍主子,但隔了一日,严靖和仍对他不理不睬,他便有些慌了。
当年严靖和也是如此,瞒著他暗自筹谋,最终让他做了逃兵;徐景同虽能理解,但当时却仍不免有一丝怨恨,往後尚且不知是生离或死别,或许那便是他与严靖和最後的诀别,他无法不恨,又不能不念著那人。
严靖和把他送到了船上後,又留给他两样物事,一是支票,二是当年他入府时签下的卖身契。徐景同在船舱内,瞪著两张薄薄纸片,只觉得心如槁木死灰,再说不出半句话。
这支票面额极大,又是外商银行的票子,徐景同长年侍候主子,自然知道这是严靖和暗暗藏著的家底,对夫人也始终隐瞒著,一时之间却是明白了,严靖和不认为自己能活下来,便乾脆把这些身外之物都托付给他;那卖身契自也不必多言,严靖和是要他脱了奴仆身份,好好地活下去。
徐景同咬著牙,在船上苦思了几夜,终究撕了那张卖身契,并未在广州停留,反而乘了另一艘船,转身就去了上海。
虽然绝望,但他心底仍存著一丝念想,只盼那人还活著,若非如此,徐景同哪里能在短短几年间便做出了这番事业,无非是想著严靖和若是活下来了,往後定然需要银钱,或东山再起,或隐居乡野,总之必得需要银钱支撑;而这些生意,也是他为主子打理的,只是这些话徐景同不能也不会当著严靖和的面宣之於口。
「少爷……」徐景同低声道,突然便屈膝跪下,朝著严靖和叩首,「此番是我擅作主张,求少爷宽宥。」
床上那人沉默著,始终不说话。
徐景同只当他气得很,不免也有些惴惴不安,匆匆说起了自己那年在船上醒来後的事情,先是到了广州,又来了上海,接著与英商交涉,作起了洋行生意,又是如何打听到严靖和消息,筹谋半年,才定下计画劫人。他说得又急又快,也不知道自己都说了些什麽,待说完了,也不敢抬头看一眼主子。
严靖和哼了一声,嘲道:「你倒是懂得自作主张。」
徐景同不敢答话。
只听那人又道:「既安排去了广州的船,你又来租界作什麽。既来了租界,做起生意,又何必将我带出北京?」
徐景同连忙辩解:「但是少爷……」
严靖和不听他的话,竟厉声喝道:「便是你使钱叫人打通关节又如何?若是被人抓到,只有死路一条!当年送你走,可不是叫你现下来送死!你怎麽能活得这般糊涂?」
徐景同心口一痛,喃喃道:「少爷这话却是不对。」
严靖和盛怒之下,沉著嗓子道:「你说什麽。」
「少爷这话不对。」徐景同嗓音有些发颤,顿了一顿,又毫不退缩地道:「少爷在京中实是被软禁著,我哪里能放得下心,况且如今北京城中是段氏掌权,段氏与已故大帅素来有嫌隙,哪里会善待少爷……」
「多此一举。」严靖和冷冷道,全然不为所动。
「况且……少爷当真不想见我吗?」徐景同心底一阵发苦,轻声道:「一面……都不想?」
严靖和骤然沉默下来,却连一个字都不愿说。
徐景同仍跪著,心口隐隐生疼,也跟著安静下来。
良久,严靖和终於道:「你後来是怎麽处置那些人的?」
徐景同不敢隐瞒,便把後来的事情一一说了;付了多少银钱,做了怎样筹谋,又卷进几条人命,自不必细说。因严靖和身份特殊,实是容不得走漏消息,徐景同并未手下留情,该灭口的一个都没放过。
待他说完,严靖和安静了片刻,道:「这也罢了。你……」
察觉他口气略微松动,徐景同心中一动,低声道:「少爷……」
「你还懂得不留後患,也不是活得太糊涂。」严靖和的怒火彷佛一下子便熄了,又忽有几分不自在,声音也轻了些,同时别开目光。
徐景同眼见此时气氛好了些,自昨日开始,一直压在心中的疑问又浮了上来。他想了想,跪在原处,却是抬起头,有些迟疑地问道:「少爷,我有一事想请教,求少爷释疑。」
「说罢。」严靖和不甚在意地道。
「少爷的左手……」
严靖和神情一动,轻描淡写道:「废了。」
徐景同一怔,一时间愣住了,半晌後,才回过神来,难以置信地重复道:「废了?」
「当初战时受了伤,被押送回京时路上耽搁了一阵子,是以延误了诊治。」严靖和若无其事地道,目光冷了下来,「那是什麽表情?难不成以为我刻意说了假话哄骗你麽?」
徐景同口中一阵发苦,使劲摇头,全然说不出话来。
其实昨日他便有些预感了,却始终不愿承认,只道严靖和许是受了伤,是以始终没用上左手;今日一问,方知自己想得天真,严靖和数年来被软禁著,又无人上下打点,哪里能过得好了?便是方才,严靖和骂他,也是恨他行事冒险莽撞,一句都不曾提及这几年来过得如何。
但事到如今,也不必再提了。严靖和生性要强,虽表面上一副无事人的模样,心中肯定怀有芥蒂;光是那条废掉的左臂,便是一再提醒他那场败北之战,严靖和又是个容易多思多想的,恐怕这几年过得并不如意。
徐景同思及此处,心中又酸又涩,嗓子也哑得厉害,「少爷,我这便去请大夫!」
「没用的。」严靖和语气淡然,「废了就是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