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寻你来,只为托付此事罢了,大恩不言谢,这份恩情我始终记著,往後若有什麽事,便拿著这物事去云南,我爹自会明白的。」她说著取出一块玉佩,塞到徐景同手中。
徐景同气息一滞,说不清心中究竟是什麽情绪,手中捏著玉佩,心底又酸又涩,咬了咬牙,最终下定了决心,低声问道:「若是如今少爷还活著,夫人又当如何?」
吴氏苦笑,神情带著一丝哀愁,「我们虽不是什麽恩爱夫妻,但到底也是相敬如宾,我做出这般事情,哪里有脸面见他?徐副官不必刻意劝慰,他这些年来毫无音信,只怕是凶多吉少……」
两人一时无话,待得吴氏款款起身,乘上在咖啡厅外等候的汽车离去後,徐景同捏著那块玉佩,神情怔愣,默默思量了一番。先前他听夫人所言,只觉又惊又疑,满心困惑,如今终於想明白了。
吴大帅何等样人,不可能打听不到严靖和被软禁的消息,但夫人却始终不得少爷音信,只怕是吴大帅当初擅作主张,命人死死瞒下此事,只当严靖和已逝世,一是不愿叫女儿守活寡,受那等苦头,二是必得叫她安心改嫁,以便与缅甸军阀结盟,是以吴氏至今仍不知道严靖和尚且活著。
严靖和被软禁数年,吴大帅都不曾使人解救,恐怕是多有顾忌,一是不愿立即与段氏开战,二是将严靖和当作一枚棋子,放在了北京城中,倘若当真下令使人营救,让严靖和脱离困境,只怕要节外生枝,另结仇怨,是以不曾轻举妄动。
况且严靖和兵败之後,手下将士死的死、散的散,既失督军身份,又失了兵权,已是无甚大用……倒不如作为人质,暂且寄於段氏手中,若是段氏以严靖和一命相挟,便可先假作受制,後放手一搏,实则是将严靖和的性命视作草芥,并不上心。
徐景同想到此处,却是一阵胆寒。
若他当日不曾劫回严靖和,恐怕严靖和往後便要如一枚弃子任人宰割,两人亦再无相见之日;想到此节,徐景同心中情不自禁生出一阵後怕。
当初吴大帅提出亲事时信誓旦旦,只道两家结亲後便如同一家,彼时两人也算得上翁婿相得,後来战乱,吴大帅派了严靖和去打仗,後来却自己弃了北京城,带著军队登舰往南方奔逃,见严靖和失了兵权,已无作用,竟连女婿一条命都不肯出手救下;鸟尽弓藏,不外如是。
想来严靖和必是对此心知肚明,这才不愿去云南投靠岳家,他一贯要强,绝不可能厚著脸皮自讨没趣,何况吴大帅数年来都不曾营救於他,想来便是不再看重这个女婿,严靖和较徐景同聪颖数倍,不可能想不明白此节。
徐景同咬著牙,心中又恨又痛,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捏著那块玉佩起身,心不在焉地付了帐,正想著回去之後该如何与严靖和提起此事时,却听身後传来一声「景同」。他吃了一惊,浑身僵硬,慢慢回过身去,只见严靖和便坐在距离方才他与夫人座位不远的一个位置,座位正巧背对著他,许是将他与夫人的对话都听进了耳中。
徐景同今日始终心神不宁,万万没想到严靖和竟会悄悄跟著他过来,是以全然不曾发觉,严靖和便坐在距他一丈之内的地方。
严靖和摘下头上那顶帽沿压得极低的呢帽,面无表情地瞧著他。徐景同心底一悚,忍著恐惧慌乱,终是举步朝那人的方向走了过去。
严靖和瞧著徐景同朝自己的方向走来,自把手上那顶徐景同精挑细选才买下的帽子放下,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说些什麽,於是便静默不语,细细打量他。徐景同神色慌乱,又强作镇定,彷佛压抑著心虚一般,瞧著倒有一丝可怜。
因徐景同昨夜言行举止皆很有几分异样,严靖和不免有些在意,只道或是出了什麽事情,那人隐瞒不说,今日徐景同出门前又是那副模样,严靖和想都不想便穿戴整齐,跟在徐景同身後出门。他见徐景同来到了咖啡厅内,显是约了人,便悄悄在不远处坐下,压低了帽沿,省得被发现。
然而徐景同一副心神不宁的模样,全然没注意到他,这倒是让严靖和感到相当稀奇了,也愈发好奇究竟是谁能让徐景同露出这副模样。後来当吴氏走入这间咖啡厅内,与徐景同说话时,纵使沉著如严靖和,一时之间亦是大惊失色。
他倒不是不愿见她,只是当真吃了一惊,过後才明白,徐景同能约了吴氏在此地见面,显然是先前就已经见过她了,莫怪徐景同前一晚举止有异,还问严靖和为何不愿去云南投靠岳家。
严靖和不愿直说,便假作不悦,拿别的话头搪塞过去,但他心中其实最明白不过,这两三年以来,吴家从来不曾使人来见他,并无上下打点一番,叫他过得松快些,连托人捎几句话都不曾,严靖和虽不耐烦与人交际,但也并非不知世事,如何不懂,吴家显然是弃了他这个女婿。
他也是个心高气傲的,当时只存了被软禁一辈子也得生受著的心思,却没料想徐景同会这般耗尽心思,百般筹谋,唯愿他逃出生天。
严靖和受困数年,段氏多半还要用他,也并未太过折辱,只是他一个出身富贵的大少爷,陡然失了自由,一步都不能踏出门外,每日只得一些清汤寡水,又不得任何娱乐消遣,生活沉闷之极,又无从改变。
在被徐景同劫出来之前,段氏曾来看过他一遭,只与他f话片刻,可严靖和又不是个傻的,只想段氏要有什麽动作了,又思及岳家冷漠,一时却是心灰意冷,即使明白自己可能会被放出来,却也没什麽值当高兴的,反正他如今不过是段氏手中一把刀,还是把生了锈的钝刀子,只能任人耍弄。
被救出来後,严靖和想了又想,终究是把事情想了个明白;段氏与奉天张氏自数年前迫於情势,结了盟约,但至今以来彼此间不过是虚与委蛇,只怕段氏这是忍不得了,想拿他去试探张氏及远在云南的吴氏,可惜在行动之前,严靖和就被徐景同劫走了,想来定是坏了那人的计画。
一思及此,严靖和便大感痛快。
他如今失了兵权,但毕竟还藏著一些旁人不知晓的家底,还有过去留下的人脉,若要筹措军饷召集旧部,虽有几分困难,但也并非全然不可能,只是在那之前,能令段氏吃了个哑巴亏,他心中倒也高兴。
徐景同嘴上不多话,但彷佛是想替他治好这早已废了的右臂,严靖和便把心中那些筹谋暂且搁下,与徐景同过著波澜不兴的平淡日子,既是将养著这副身子,也好瞧一瞧北京城那头究竟会如何行事,省得早早做了出头鸟,平白为人作嫁。
只没料到,到了上海租界後,竟还能有见到吴氏的机缘,严靖和怔愣过後,心中却是生出一股说不出的滋味。
徐景同素来忠诚於他,却背著他与吴氏见面,严靖和总觉得这其中似乎有什麽蹊窍之处,是以心中多少有了些许顾忌。倒不是对徐景同起疑,只是著实摸不清楚此人到底想作什麽。
严靖和虽还有些家底,但都不曾对徐景同分说明白,在徐景同面前,他如今便是个无家无业的f人,彼此又非主仆,严靖和虽对这种关系喜闻乐见,然则心中亦不免少了几分底气。
眼前二人,一个是他明媒正娶的夫人,一个是他如今最为亲近的人……严靖和实在想不明白,有什麽缘由会令此二人背著他凑在一处说话。
徐景同来到严靖和面前,战战兢兢地坐下,却没想到严靖和抬手招来侍者,又另点了一杯热咖啡,徐景同也跟著点了些吃食,紧张得一言不发,既是无措,又不知道该如何为自己辩解。
两人相对无言,严靖和喝了一口咖啡,皱了皱眉。徐景同屏息以待,浑身都一阵发冷,只道严靖和如今沉默是想著如何发落他,既恐被人厌弃,又怕失了信赖,整个人浑浑噩噩的,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严靖和瞥了他一眼,若无其事地开口道:「景同。」
他咽了口唾沫,艰难应声:「是。」
「方才我都听到了。你有什麽要说的?」严靖和放下咖啡杯,一双锐利的眼眸直直凝视著他。
徐景同被这麽一看,登时丢盔弃甲一般,连最後一点把事情随口推托过去的心思都没了,那明亮目光令他浑身发寒,几乎已预见了自己的未来,隐忍著难受伤感,讷讷地道:「便……便是少爷看到的这般。」
严靖和若有所思,「你为何要背著我与夫人见面?」
那话实在是一针见血,徐景同陡然被戳中最不想提及的地方,整个人一僵,面色发白,张了张口,最终嗫嚅道:「并非故意如此……」
「你与夫人这次,想来是第二次碰面了罢。从第一次碰面至今,一直瞒著我,不是背著我行事是什麽?」严靖和语气淡然,不似动怒,也并非责备,但他愈是摆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愈是叫徐景同愧疚不安。
徐景同咬了咬牙,鼓起勇气道:「我与夫人昨日偶遇,又约定今日再碰一面,因不知夫人来意,是以……」
「芳娘究竟是个大家闺秀。」严靖和打断了他,叹息道:「虽是改嫁了,到底还惦记著我,与她那老父倒是不同。想来她原先是要为我守节的,果真是个好女子,到了如今这般境地,还惦记著我埋骨之处……」
徐景同听到此处,心中却是生出一股酸涩滋味,想也不想便道:「少爷对夫人如此上心,可是还存著那般心思?若是……」他说到此处,才察觉自己不该这般说话,只是话已出口,覆水难收,他忍著羞惭,顿时噤声不言。
「你想说什麽,尽可直言,我断没有生气的道理。」严靖和瞧著他,目光沉如深潭。
徐景同一怔,苦笑一声,嗓音中隐约有些掩不住的怅然若失,「少爷与夫人本就是天作之合,若不是造化弄人……」
「若不是造化弄人,我与芳娘如今还是夫妻,你也仍旧是我的副官。」严靖和接了他的话,语气平淡,「这一句『若不是』可不如你想像的简单轻巧,如今便是造化刻意弄人,无论你我或者芳娘都毫无办法,唯能直面此事。」
徐景同只觉耳内嗡嗡作响,心底慌乱,只低声道:「若不是我去劫了少爷回来,而是夫人得知此事,使人营救少爷,少爷便能与夫人生活在一处,重振严氏兼而繁育子嗣,往後便白头偕老了罢……」
他这话一说,却有几分自怨自艾的滋味,严靖和一听,便皱起眉头。
「你在胡说什麽。」严靖和不留情面地斥责道。
徐景同咬著牙,一声不吭。
严靖和瞧著他,忽然质疑道:「你瞒著我此事,莫非是怕我跟著夫人离开租界?」
徐景同脸上一热,又羞又愧,窘得抬不起脸来,脸上一阵阵地发烫,因深感无地自容而别开目光。他本就存著几分说不出口的心思,却没想到会被一语道破,一时之间,却是说不出话来。
相较於吴氏光风霁月,既愧疚於改嫁一事,又含泪将寻找严靖和尸骨一事托付於他,他却是如个卑鄙小人一般,不仅刻意瞒下了严靖和尚且存活於世一事,还信誓旦旦答应了吴氏的托付,严靖和想来是将这一切都听进耳内,是以才有此言。
严靖和神色难测,定定道:「你究竟为何瞒著我?又为何不愿直说?」
「我……我不敢说。」徐景同面色惨白,凄然道:「只求少爷莫要厌弃我……」
岂料,严靖和叹了口气,道:「说过多少次了,莫要在外头叫我少爷,也不许你求人,慌得连这都忘了麽。」说著,却是伸来了手,惩戒一般地用力捏住徐景同脸颊,往旁一拉。徐景同被他此举唬了一跳,疼得忘了紧张,先前那哀痛神情再不复见,只馀一脸愕然,兼而手足无措,全然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待续)
☆、繁华落尽 十九
十九、
又过片刻,严靖和才依依不舍地松开手指,在他被捏得泛红的脸颊上摸了一摸,方才施施然收回手。被当成黄口小儿一般逗弄,徐景同霎时愣住了。他本以为严靖和的平静不过是顾忌著场合,是以隐忍不发,亦是为後头狂风暴雨般的怒气作铺陈,不想严靖和竟还有心思作弄他,一时之间,心底微微松了口气。
两人沉默片刻,严靖和率先开口,沉著嗓子斥责道:「你有什麽不敢直说的,便是当真说了实话又如何?既有胆子瞒下此事,为何没胆子开口?没出息的东西……」
被这麽一骂,徐景同困窘地垂著头,低声道:「昨日我与夫人偶遇,以为夫人许是得了消息,特地来租界寻找少爷的,是以……擅作主张,暂且瞒下此事,却没想到夫人竟是已经……」他说到这里,也说不下去了,面上多了一丝尴尬。
「哦?」严靖和若有所思,「说到底,你便是不想让我与芳娘夫妻团圆?」
徐景同脸上一白,如下了破釜沉舟的决心一般,坦然道:「是。」
「为什麽?」
严靖和瞧著他,面上没有笑意,也并无怒气。徐景同咬了咬牙,鼓起勇气道:「我当时尚不知道夫人已经改嫁,以为夫人来上海寻少爷,是以不愿直言……我,我……」他顿了一顿,忍著羞耻道:「我很怕……」
「怕什麽?」严靖和微微撇唇,也说不清那究竟是不是在笑,「你该知道,纵使我随著夫人走了,身边总也离不开你的。」
「但是……」徐景同神情惶然,嗓音不自觉地发颤,「少爷明明说了给我当媳妇的……只怕少爷往後不会再如眼下这般待我……」
「若是当真想与芳娘过日子,我先前就该去云南寻她了,何必留在此地。」严靖和戳了戳他脑门,几乎有一丝恨铁不成钢,「你便是不高兴,喝了一缸子醋,也不妨想想我当年为何要你活下去,彼时又是怎麽说的。」
岂料,徐景同听了此话,心中却是愈发苦涩,神情郁闷不堪,「少爷当日说,你我没有同生共死的缘份……是以送我离开……」
严靖和奇道:「让你留下一条命,又还了你卖身契,你倒不高兴?」
「若少爷心中当真有我,为何不愿叫我陪著你。纵是同生共死,我也愿意的……」徐景同说到此节,因对此事耿耿於怀,语气中甚至含著一丝怨恨,「我心甘情愿,少爷却偏偏不肯成全,还瞒著我,悄悄下了药使人送我走……」
「你这是怨我?」严靖和皱起眉。
徐景同一声不吭。
严靖和深深瞧著他,瞧了半晌,方淡淡道:「怨便怨罢,随你喜欢。只是你这般瞒著我,有什麽意思?若我当真放不下芳娘,纵是你不肯不允,又或者不愿随我南下,我照旧会去云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