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疗饥·137 尹检察官(7729字)
庭审现场。
尹铎单手插在裤袋里,略微侧身对着蔡翔,笑眯眯的桃花眼深深望进蔡翔眼底。他问道:“公平起见,我们最近见过吗?”
蔡翔叹了口气:“你抓了我。”
“我以什么罪名抓了你。”
蔡翔犹豫了一下,清晰地吐出了两个字:“贿赂。”
果不其然,大陪审团出现了骚动。
纽港市所处的法律体系是程式与文字的游戏,律师的每个问题都带着陷阱。尹铎看似只是轻飘飘的避嫌,其实意在让陪审团知道蔡翔的“前科”。
因为他说的是“最近见过吗”,而不是“以前见过吗”。前者特指一件事,后者的范围就大得多了。
蔡翔当然可以打几个回旋球,问“最近是指哪天”,然后把各种偶遇都说出来,逼尹铎一步一步缩小问题范围,最后让他问出来“你最近有没有以行贿罪坐牢?”。
可以,但没必要。
结果已经注定,那样做只会让陪审团觉得他心虚抗辩。
虽然他的行贿罪还在调查期间,所谓疑罪从无,他现在仍是清白之身。可尹铎只问“以什么罪名抓了他”,又是用暧昧不清的言语误导大陪审团。
尹铎问:“你在哪里工作?”
“深蓝资本。”
“深蓝资本是做空保险业的那间公司吗?”
这个问题也就是蔡翔这种老好人才能面不改色地回答:“是。”
法律界常说大陪审团是检察官的工具,没有辩方提出质疑,没有法官在场裁决双方的合理性,检察官就是法庭的独裁者,陪审团会对检方的文字游戏照单全收。
毕竟不是所有人都熟悉法律。
“你的职业是什么?”
“投资经理。”
“还有其他的吗?”
“是精英组的一员。”
“精英组的工作是什么?”
“参与核心投资。”
“是参与‘不仅限于投资行为’的事宜吗?比如制定计划、应对公共事务?”
蔡翔眼底一沉,他大概明白尹铎在把他往哪个方向带了,说道:“是。”
“你的投资方向是什么?”
“农业。”
“那豆沙湾事件中你负责什么工作?”
“豆沙湾是什么事件?”蔡翔问,“请您说清楚。”
尹铎笑了笑:“是啊,不说清楚很容易让陪审团以为你也吃了人血馒头呢。”
阶梯座椅上好几个陪审员都皱起了眉头。
尹铎从开庭起就反复强调深蓝做空了保险公司的事情。几天前,晚间新闻播出后,深蓝大楼外又聚集了一批抗议者,寄给朱砂的恐吓包裹里除了诅咒信、巫毒娃娃、带血的卫生巾以外,还有自制的土炸弹,深蓝员工又不得不在家办公了。
为了保证公平,法律要求陪审团不得私自接触与案情相关的一切。
然而不止纽港市,全世界都在热议金融伦理,甚至几间顶级学府还为此开设了几次辩论赛。
身处信息爆炸的时代,陪审员对此根本无处可避。带着对朱砂的偏见上庭,相当于尹铎在风口浪尖上把她推上绞刑架。
这场预审,从一开始就注定了结局。
“我重新提问,”尹铎笑道,“豆沙湾施工地爆炸后,你是否参与了救援?”
果然,刚才“精英组的工作范围”的坑挖在了这里。
“我又不是消防……”
“请正面回答。”
蔡翔深吸一口气:“没有。”
“那么爆炸发生后,你做了哪些工作?”
“我是投资经理,必须对客户的资金负责,所以照常卖出或买入股票。”
“死难者无数的情况下,正常工作?”
“是。”
尹铎转了个身,侧对着蔡翔,余光瞥向阶梯座椅。
方才这句话这已经构成了言语误导,再怎么玩文字游戏,也不能把陪审团当傻子糊弄,他必须掌握好“煽动情绪”与“客观公正”之间的尺度。
陪审团中明显有一个人比其他人更清醒。
他后背靠着座椅,双手抱臂,饶有兴趣地盯着证人席,似乎洞察了尹铎的诡计。
尹铎清了清嗓子,又问道:“豆沙湾爆炸恰好发生在年中,深蓝要向投资人汇报季度收益对不对?”
“对。”
“当时深蓝面临第一个跌下季度?”
“是。”
“而在此之前的十几年里,深蓝资本从来没有过赔钱的情况吗?”
“是。”
这三个连续的问题中语言的限定范围非常清晰,逼得蔡翔没有半点回旋的余地,只能乖乖回答“是”或“否”。整个局面都在尹铎控制中,蔡翔心中忽然没来由地升起一阵恐慌。
“如果深蓝发送了赔钱的季报,意味着深蓝连胜纪录就此被打破,对吗?”
——尹铎强调了季报收益的重要性,言外之意在于深蓝为了连胜会不择手段。
刹那间,蔡明白尹铎下一步会做什么了,他深吸了一口气,轻声回道:“对。”
“那么,深蓝发送了亏损的季报吗?”
“没有。”
“为什么没有?”
“深蓝最终盈利了。”
果然,尹铎在这里等着他:“那么深蓝是如何反败为胜的呢?”
蔡翔严肃道:“做空了保险。”
大陪审团中不少人摇头表示不满。
此前的晚间新闻虽然爆出朱砂利用豆沙湾爆炸案血赚6个亿,但深蓝对此秉持着不承认也不否认的暧昧态度。
这是个主流媒体没落的信息时代,传统新闻人为了留住收视率无所不用其极。反转新闻频频爆出,精彩程度堪比连续剧。被“狼来了”骗过多次的观众对媒体、对电视新闻都会留个心眼。
这世上从来不缺阴谋论,共通点是“资本的每一个毛孔里都流着鲜血”。
有人相信朱砂一手策划了豆沙湾爆炸案,就有人相信政府因为深蓝反对某个竞选候选人而受到政治迫害。
深蓝不回应的公关手段,进可攻,退可守。
毕竟朱砂现在是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每天进出跟着好几个保镖,但也不能完全排除危险。如果出现更恶意的人身攻击行为,此前深蓝的不承认做空的事实,才对朱砂最有利。
可惜这招棋,被尹铎堵死了。
从坐上证人席开始,蔡翔一直有种不安的预感,好像被一张透明的大网困住了身体。眼睛看不见陷阱,却能清晰感到到逐步勒紧的绳索正逼得他窒息。
但是就在一瞬间,他耳后忽然滑过一丝冰凉诡异的感觉,一个模模糊糊的念头抽丝剥茧般脱落出来:
——做空保险公司的人明明是温时良,为什么尹铎要传唤自己?
蔡翔手心冒出了密密的汗水,心跳一声高过一声。
尹铎问:“是你在第一时间做空了保险行业的股票吗?”
“不是。”
“那当时你在做什么?”
“我忘了。”
“好吧,我这里有份证明。”
尹铎向袁崇递了个眼色,袁崇立即起身把一张文件放到了投影仪上,紧接着大屏幕上显示出一张分析报告,落款人是蔡翔。
“花鼓科、技,”尹铎故意加重了最后两个字,沉吟了几秒钟,突然扬声问道,“这是你对花鼓科技的评估报告,你认为花鼓科技应该投资?”
“是。”
“花鼓科技与农业方向有关吗?”
蔡翔默然不语。
“你方才说,你的投资方向是农业?”
蔡翔依然沉默。
“请回答这个问题,蔡先生,你为什么投资花鼓科技?”
蔡翔咬紧了两腮,仰头直视尹铎:“因为根据我的专业知识和工作经验,花鼓科技是一家值得投资的公司。”
这么合情合理的回答,在陪审团眼中是明显的避重就轻。天罗地网已然铺好,蔡翔眼底猩红,犹如一只被紧逼到墙角准备殊死一搏的野兽。
然而尹铎却没有乘胜追击,而是扭头望向袁崇,又示意他把一张报纸投影到大屏幕上。
投影仪的范围有限,袁崇应该练习过很多次,直接将新闻图片展现在众人面前,连紧挨着的配图和文字都没有漏出一毫米的边沿。
——昏暗的沼泽地里伏着了一只鳄鱼,而在鳄鱼沾满淤泥的背部静静绽放着惨白诡异的兰花。
不知从何而来的风忽然卷入法庭内,如同来自沼泽地的阴冷空气环绕在蔡翔后颈,虚空中火药的引线蓦然绷紧了。
尹铎单手叉腰,西装下摆被略微撑起,显示出精壮的腰身,腹肌线条在衬衫下若隐若现。他转身看了看陪审团,那恣意的样子就像好戏即将拉开帷幕。
“你是否认识这盆花?”
蔡翔舔了舔嘴唇。
“蔡先生,我不得不提醒你,你刚刚已经宣誓过了,如果对的大陪审团有所隐瞒,将会被起诉,”尹铎加重了语气,问道,“请、问、你,是否认识这盆花?”
“认识。”
“请向大陪审团说出花的名字和价值。”
“优昙雾兰,”蔡翔低声道,“无价之宝。”
“为什么叫做无价之宝?”
“因为濒临灭绝。”
“为什么即将灭绝了?”
“为花授粉的婴蛾已经灭绝了。”
尹铎点点头,似乎接受了蔡翔的答案,然后他又问道:“你在7月30日购入了芳草兰、褐石桥公园、湿地中心等股票,对吗?”
“对。”
“你认为这些湿地公园会涨停?”
蔡翔态度强硬:“我‘当时’是这么认为的。”
“很好,”尹铎笑了笑,“所以又在第二天,就是7月31日,上午一开盘就全仓卖出,你认为它们会下跌?哦,不好意思,是你‘当时’认为这些股票会下跌?”
“是。”
“就算对冲基金做的是超短线,一天一夜赚了近400万……”尹铎瞄着大陪审团的脸色,没有将后半句心知肚明的挖苦说出来,话锋一转问道,“请问你这样做的理由是什么?”
“直觉。”
蔡翔挺直了腰背,目光冰冷,直视尹铎,但豆大的汗水正顺着鬓角往下流,衬衫衣领明显被打湿了一块。
“直觉吗?那我帮你回忆一下吧,”尹铎眼底瞬间闪过一道寒光,紧接着扬声道:“袁崇!”
一直站在投影仪前等候吩咐的袁崇瞬间撑开了报纸,对着镜头往下一挪,在场所有人都清清楚楚看见了优昙雾兰图片的正上方,印着一行新闻标题。
——6月25日,华浓生命实验室成功从毒舞蛾基因中再现已灭绝的婴蛾,婴蛾为珍稀植物优昙雾兰的授粉者……
法庭内立刻躁动起来,空调暖风在无人察觉时出了些问题,室内温度蓦然升高了好几度,几位年纪颇大的陪审员本已经昏昏欲睡,但经尹铎悬疑小说式步步为营地提问,所有人都打起了精神,一双双眼睛熠熠发光。
而视线尽头的蔡翔则狼狈不堪。
他正对着空调通风口,迎面而来的热风搅合得大脑浑浑噩噩,汗水不仅浸湿了衬衫,甚至背后的西装外套上都呈现出潮湿的印记,整个人的状态可以用“刚从水中捞出来”形容。
尹铎脱了西装,走到一旁咕咚咕咚喝了半瓶矿泉水,再走回蔡翔面前时,嘴角故意挂着亮晶晶的水珠。
蔡翔舌尖冒火,不自觉吞咽了一下。
“华浓生命实验室接受了花鼓科技的1200万捐款,”尹铎顿了顿,又说道,“优昙雾兰复活的新闻爆出后,基因生物和湿地相关股票暴涨,但没过多久又全部暴跌,因为华浓实验室拒绝向任何一家湿地公园提供优昙雾兰。”
蔡翔脸色瞬间煞白。
“十五年前,优昙雾兰在黑市叫价到了5个亿,还搭上了无数条生命,如果华浓实验室真的成功复活了婴蛾,为什么愿意收下花鼓科技的1200万捐款,定期向‘主人’汇报实验进展,而不是卖一株花拿到千倍百倍的经费去自由飞翔?
蔡翔动了动嘴皮子,喉咙仿佛被冻住了。
不过尹铎根本就没期望蔡翔回答这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