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很美。
塞文相信人间是没有天堂的,因为人类总会犯各种各样的错误,他们的欲望太多,所以总和天堂擦肩而过。
即使有,也是搭建在空中的阁楼,浮在阳光中的肥皂泡,绚烂而脆弱。比如现在。
那天他正坐在花园修剪整齐的草坪上看书,茫然地啃着那些结构奇怪的英语单词。傍晚的空气有一种微凉与悠闲,夕阳座落在天边,显得那样巨大,把整个天空辉映成金红色,也暖暖地洒在身上,给书页镀上漂亮的色彩。
身边的家伙不知在干什么,发出悉悉索索的声音,像患了好动症的小孩子,一秒钟也停不下来。过了一会儿,他哭丧着脸跑回来,食指像风标一样伸着,可怜巴巴地看着他,「我被蚂蚁咬了……」
你去捅蚂蚁窝了?塞文想,看了看他手指上不用显微镜几乎看不见的伤口,想像那小东西的尺寸,这个人分明在以大欺小。
「下次小心些。」他说。
韦森凑过来,提醒一样在他身上蹭了蹭,「被蚂蚁咬了,好疼……」他用粘粘的声音说,带着鼻音。
「舔一舔就好了。」塞文说,拿着他的书。
「你帮我舔――」那个人用拖长的声音说,把手指伸到他面前。
「你自己不会啊,」塞文说。
韦森停了几秒。「好疼。」他小声说,在他身上蹭来蹭去,这次力量大了一点,塞文被他蹭得书差点掉到地上,他合上书――反正他也看不懂――瞪着他。
「好疼。」那个人用小小的声音说,好像知道错了、但是又不甘心。
塞文抓过他的手,放在嘴里,本来想咬下去,但终于还是没有那么做。他的手指有些微微的咸味,指腹的感觉很柔软,他用舌头轻轻舔过去。他的睫毛那么长,侧面的线条精致得让人心跳加速,韦森跪在草地上,看着他,琥珀色的眼睛在夕阳下像盛在水晶杯中的美酒。
塞文放下他的手,抬头看他,本来是准备瞪他一眼的,可是在看到韦森眼睛的一瞬间,他的眼神柔软下来,那双眼睛如此深情,让他也只能用同样的眼神回应。
他伸出手,抚摸他的面孔,接着他凑过去,亲吻他的唇。
韦森顺从地接受了,那个吻里没有任何情欲,仅仅是一种亲密的表示,一种对彼此的分享。好一会儿,他们一起倒在地上,韦森把脑袋在他的颈窝上找了个位置放好,就这样搂着他,一动不动。
「杰,」他听到用一种甜蜜而飘渺的声音说,「我觉得……我真幸福……」
塞文张大眼睛看着墨蓝色的天空,太阳已经落下,几丝暗淡的晚霞仍不甘心地残留在天边。
「是的。」他说,这里很美。
谢谢你,让我分享你的天堂。
「我受不了了!」塞文向来探友的威尔斯叫道,「为什么他非要吃那么甜食呢,如果他非要吃那么多甜食,为什么死也不肯去看牙医呢!他难道没有一点因果的推理能力吗,甜食,牙医,这两项必不可分!他一定要吃甜食就不要拒绝去看牙医,讨厌牙医就不要吃那么多甜的!」
这个说话的语气可一点也不像杰兰,可是介于韦森一点意见也没有,塞文也觉得长期这样压抑一个人相当痛苦――实际上他几乎都习惯这个黑发版本的「杰兰」了――所以他并没有做任何的纠正,只是听着。
「你得理解他的病症,小孩子很难有完整的理智体系,感性体系倒是完整得很,能完全主宰局面。」他说。
塞文揉揉眉心,「这些话可真有点儿傻,要知道我们是在说一个黑社会老大,形容词该是叱咤风云、冷酷无情什么的。他以前都是这种性格吗?粘巴巴的,说不了两句话就要撒娇,要么就是在人身上蹭啊蹭啊,好像一只患了皮肤病的狗……抱歉,我不是故意这么说你们老大,但他真得很像。这和理论上的黑社会老大不太一样,我以为会更酷一点。」
「哦,他以前可不是这样的,」威尔斯摆摆手,「以前他正常多了,当然是相对而言的。」他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他是出了名的冷酷无情,处理问题手段铁腕,对敌人和叛徒……用外面的话说,「残忍得让人发指」!他基本上不说两句以上的话,总是命令来命令去的,你只要执行,如果多说几句多半都是刻薄的讽刺,他把属下当机器和出气筒!」
塞文挑眉,这听上去像另一个人。「完全不可想象。」他发表意见。
「我也难以想象他会变成现在这样,像荒诞剧一样。以前他对杰说话是这样的,」他咳嗽一声,表情变得冷酷傲慢,「「杰,过来」「你知道这次任务的重要性吗?知道,那你也知道没完成,就别活着回来见我?」」
「他这么和喜欢的人说话?」塞文提高声音。
「就是这么说,他那会儿总想证明自己没有迷上他,可是傻瓜谈恋爱都谈得比他好。」威尔斯说,一边吃甜点,一边点评老板和同事的感情生活,他和塞文已经很熟了,「在别墅那段时间……他的语气倒是温柔的很,可是说的话却残忍一百倍。他总是轻声慢语地跟杰说,「杰,薇尔死了,我亲眼看到的,她死了」之类的。」
「还说些别的什么?」
威尔斯瞪了他一眼,「还说了一堆下流话,但你甭想让我重复!见鬼,他从不肯好好和杰说句话,每次要么死板冰冷,要么弄得根打仗似的!」
「真难想像,他现在看上去那么傻……」他完全无法把他和威尔斯说的那个人联系起来。他就说嘛,如果这家伙当年在杰兰面前能多表现出一点现在这样的气质,撒娇撒赖无所不用其极,多半也不会和那个人闹得这么僵。没有人忍心伤害现在这个样子的韦森。
「他是毒品注射多了。」威尔斯说。
「医生怎么说?他……还有可能恢复吗?」塞文问。
「哦,医生说很有可能,」威尔斯笑起来,「其实他现在已经好很多了,以前他连话都说不利索。虽然他仍是固执地叫我迈克尔,我讨厌迈克尔!」他沮丧地说。
很可能……会恢复?塞文想,他感到心脏窒了一下,这该是好事,他告诉自己,他已经赚了足够的钱,已经有一万多块了,他不能一辈子留在这里。
早些离开……也好,免得陷得太深,不是吗。这不是他的地方。
他点点头,露出微笑,决定就这么静默地等着,韦森的恢复。
那天中午的时候,韦森接过威尔斯递过来的一份报告,他翻了翻,「真是见鬼,」他骂道,「还把它给我干什么,看到这鬼东西你就该知道直接按规矩处理,不用打个领带都要我教吧,威尔斯。」
威尔斯张大眼睛,怀疑自己得了幻听,「德,德安先生,您叫我什么?」
「威尔斯!」韦森叫道,「你妈妈决定让我给你起名字吗?」
威尔斯拿过他摔到桌子上的文件夹,说了声立刻就去办,感动地出了办公室。感谢上帝,他终于摆脱那个该死的迈克尔了!
第二天他把这个喜讯告诉塞文,后者耸耸肩,「他还是没有认出我。」他说。
威尔斯说,「那只是时间上的事了,如果他发现你不是杰了,你就告诉他你是我找来的,让他和我谈,他不会为难你的。」
塞文心不在焉地点点头,他不想去想那个可能性。
这些天有些太幸福了,他终于得意识到这些幸福不是他的,也不是那个男人的,它根本不应该存在。
那个关于天堂的梦已经醒了,尽管他那么美妙,时间到了,还是要不可阻挡地陨落。
事情发现在那天早上,塞文睁开眼睛,床铺还是那个床铺,身边的人还是那个人,可是当他清醒过来,看到那双眼睛时,他突然意识到不对劲儿。
那不是韦森的眼睛,他的眼是总有着孩子气的纯真,满溢爱意,可是这双眼睛不是,这双眼睛冰冷而警惕,像块坚硬的石头,不肯透出一点信息。
「你是谁?」那个人冷冷地问,他语速缓慢,气势十足。
「我是……杰兰,你不认识我了?」塞文说,他不知道他为什么说出那个名字,那很蠢,可是他还不大想从那个梦里醒来。
韦森的眉头皱了一下,他的眼中瞬间暴露出强烈的怒意,他一把卡住他的脖子,恶狠狠地看着他,「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塞文一声没吭,那个人眼中的杀意和鄙夷让他知道再说一句小命难保。
韦森低低笑起来,十足的恶意和嘲讽,「真可笑,你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我饥不择食到这个地步了吗?你是威尔斯弄来的?」
塞文点点头。他觉得这会儿他应该心疼欲死,可是实际上并不是,他的心脏好像麻木了,什么也感觉不到,只有无意识地点头或摇头。
「妈的!」韦森骂了一句,「他都给我弄什么乱七八糟的货色过来!你没有性病吧!」他大吼道,「威尔斯!」
黑发男人像影子一样从房间的某个角落里冒出来,惊讶地看着这一幕。
塞文躺在床上,刚才韦森那一声大吼像炸雷一样把他叫醒了,韦森从不这样大声的,梦醒了。他突然感到疼,那么疼,疼得好像要死掉了,让他连站起来说句话里的力气都没有。
他闭上眼睛,他只有这么做的能力了。
「韦森?你恢复了,上帝保佑!」威尔斯叫道,看到老板看了看身边的人,连忙解释道,「是这样的,他叫塞文,是巴塞罗那人,您当时脑子不太清醒,一定要把他带回来……」
他用最快速和简洁的话把情况解释清楚,韦森绷着脸,默不做声地穿好衣服,向外面走去,威尔斯紧跟其后。塞文躺在那里,没有人理他,他很庆幸没有人理他,因为他可以在这里多躺一会儿,这一会儿以后,他可以再次站起来,当然仍然会心疼,但他已经有足够的力量应付接下来的任何事。
塞文在房间里呆到下午,直到威尔斯打开门,走了进来。他对他微笑,「韦森让我明天送你回西班牙。对了,他让你把那个坠子留下来。」
这算任务圆满完成吗?塞文想,当然,现在他的存折里一共有一万零七百块钱,足够在西班牙过很好的生活了,实际上他可算是大有收获。
他坐在车子上,威尔斯正开着车向机场驶去,塞文没有任何行李,他本来就是独身一人来到美国,原来的那身衣服早就不知被丢到哪里去了。
「老板的心精糟透了,」他向身边的人抱怨,「不知道他还记不记得前几个月你的事了,也可能在气我们还没找到杰,他想找到他想得疯了。」
「哦,希望是因为杰兰。」塞文说,上帝保佑他不要想起那三个月的事,要是他知道他被我上了……他会杀了我的。
「谁知道呢,不过也有可能他这几个月内第一次意识到杰不在了,他逃走了,并且给他注射了大量毒品,试图杀死他。」威尔斯耸肩,「之前他一直脑袋不清醒,还以为正在和心上人两情相悦呢。可怜的人,现在才知道他被如此彻底的拒绝和憎恨――」
「别说了!」塞文说。
威尔斯看了他一眼,有点茫然。「怎么了?」他第一次看到这个年轻人生气的样子,他好像什么也不在意……除了钱。
塞文静静看着窗外。「也许他很疯狂,你们都不喜欢他。但是……我喜欢他。」
威尔斯像见鬼一样瞪着他,旁边男子的表情平静如昔。「我很为他难受,」塞文说,「我以为他不必经历梦醒时的凄凉,可他还是躲不了。」
车子停下来,机场到了。威尔斯把机票放到他手里。「希望不要再见了,塞文,还有……我很抱歉。」
「不必,」塞文说,拥抱了他一下,「我万分感谢你,我经历了我人生中最愉快的性爱,我会一辈子怀念你们老大美妙的滋味。」
「呃?你是什么意思?」威尔斯茫然地说,塞文笑着上了飞机。
威尔斯看着他的身影消失,这时手机铃响了起来,他接通它,里面传来韦森冷冰冰的声音,像压抑着火山的冰层。「把那家伙给我带回来。」
「呃?塞文?」威尔斯说,「可是他已经上飞机了……」
「把他给我带回来!」对面的人命令道,挂了手机。
威尔斯拿着手机站在那里,强烈地感觉到自己身为小人物的不幸。他好不容易才把这个告别仪式弄得温情和有风度,可这会儿那个人一个电话,就要他把人带回来,像悲剧后的画蛇添足,完全不符合他的审美观。
他又是威胁飞机上有炸弹,又是色诱空中小姐,甚至装警察,好不容易爬上飞机,向塞文说明来意。后者皱了下眉头,「威尔斯……」他迟疑地说,「他会不会杀了我啊?」
「呃……不会吧,」威尔斯不太确定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