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瑅低低应了一声,他反手握住甘棠,一脚踏出门去,午后的日光明晃晃的漫过少年的脸,秀气的眉眼一瞬间舒展开,依稀露出个惬意的微笑模样。
那笑容那样地淡,融在日光里,很快就消失不见了。
甘瑅回身看着甘棠。她还站在走廊尽头的阴影,蹙着眉,满脸恍惚。
甘瑅轻轻晃了一下她的手,“姐,咱们要去哪?”
站在老师们的角度,把刚失去父亲的孩子们强行留在学校是一种不人道。
但姐弟的情况特殊,此刻家里没有死去的父亲,也没有活着的母亲。
家里什么也没有。
甘棠脸上迷茫,最后一步,怎么也迈不出去了。
甘瑅手上渐渐用力,把她往外拉,他拉得小心,像把一条柔软无害的无骨动物拉出不见光的巢。
“姐,我知道要去哪了,跟我来。”
河坝底的草被太阳晒得热烘烘,像绒软的毯。
两个人懒得找干净位置,就随便在斜坡上的草堆上一躺。
草尖摩擦耳朵和侧脸,带来微痒的触觉。泥土混着青草气息,夹杂着野花的香味。
视野被澄蓝的天空占据,天为盖,地为席,心头时而开阔,时而空茫,悲喜仿佛变成微不足道的事。
一个人死了,一棵草枯了,一朵花败了,这些,对于近乎永恒的天空来说,其实没有什么区别吧?
可甘华德不是花草,他是她的爸爸,是很久以前的记忆里,曾给予她温暖的人。
甘棠在心里描绘着甘华德的容颜,但她只起了个头就放弃了。
她已经有太久没敢好好看着那张脸了。哪怕费力拼出,也只会是一张狰狞可怖的脸。
甘华德活着,一切就是无解死局,所有人被他伤害,活得痛苦。
可他死了,甘棠茫然地想,死了是解脱吗?是活人的解脱,还是死人的?
她推了推甘瑅的肩膀,“小瑅,你难过吗?”
甘瑅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他只是问,“他死了,世界上再也没有这个人了,不再有人打咱们,家里的碗盆不会被摔碎,家具不会被砍破,咱们也不用再担惊受怕,姐,你觉得这样不好吗?”
甘瑅的声音听起来那么柔和,只是话语里渗着股凉薄,那凉薄让甘棠忽然间觉得他有点陌生。
“我不知道。”她喃喃地说,“我就是有点难受。”
她忽然觉得日光有点刺眼,闭上眼,眼前仍是一片红。那红很快化作一片黑,是甘瑅的手掌覆上来。
甘棠一怔,下意识想要扒开他的手,手才一抬,就被他另一只手扣住了。
“姐,”甘瑅的声音更近了,就在头顶很近的地方,“你其实是很想哭的吧。”
甘棠的挣扎忽然安静下来,她的睫毛在他手心轻轻刮了几下。
她挫败着,“我是不是像个怪物。”
没法纯粹地爱,又不能纯粹地恨,到头来连哭泣都做不到,对这样难过又哭不出来的自己生出自厌——
这样的姐姐,真可怜啊。
甘瑅的语气轻柔,“没事的,姐,我把你的眼睛遮住,就只有我一个人知道你哭没哭了。”
甘棠摇头,“小瑅,你不懂,我过不去的是自己心里的坎。”
甘瑅沉默一会儿,问,“哭了才能放过自己吗?”
伴着他的话语,一滴冰冷的水落在甘棠的脸上,然后是第二滴,第三滴。
“那我来替你哭吧。”
眼泪一滴一滴从甘瑅脸上落下,落到甘棠脸上。明明是冰冷的泪,甘棠像是被烫到了,无意识颤抖了一下。
她觉得痛苦在加剧,因甘瑅的眼泪,可那痛苦里又掺着释然,他与她同属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那么甘瑅哭,的确能代表她的。
甘棠很想伸手给他擦擦眼泪,可甘瑅误以为她又要掀开自己,捂住她眼的手按得更紧。
“别看我,我哭的样子太丑了。”甘瑅的声音因哭泣带点哑,听起来可怜极了。
“好,我不看。”甘棠应着,脑海里一瞬浮出甘瑅儿时各式各色的哭泣,瘪着嘴的,吸着鼻涕的,脸皱的像抹布的,那样子的确不太雅观,但凡好面子一点,也不想给人看见。
她不知道,少年脸上一片漠然,什么情绪也没有。
上天是公平的,他们俩,一个负责难过,一个负责落泪。
鳄鱼的眼泪,献给真正想哭而不能的痛苦者。
倘若你觉得自己是怪物,那么我就陪你一道变成怪物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