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区19
甘瑅摇晃着药瓶,耐着性子将药片倒出来,一粒一粒数着。
他拨弄的样子很专注,仿佛再没有比这更重要的事情。
数清之后,他又把药片倒回去。
甘棠每天都在吃,没有遗漏。
他说过什么来着,只要她不想怀,就不会怀上。
短效避孕药,以二十一天为周期,从经期第一天开始用药。
甘棠的生理期,对他从来都不是秘密。
把药瓶换掉,也同样很简单。
甘瑅的手顿了一下,一粒药片顺着缝隙滑进抽屉,他拉开抽屉,耐心翻找。
不多时,他拈出药片……还有一部手机。
甘瑅垂眼掂量着那部手机,按下开机键。
开机密码,甘棠的生日,错误。他的生日,这一回对了。
他沉沉地看着手机屏幕,良久。
甘棠从药店出来之后,站在垃圾桶前,翻出那张照片。
明明已经决定要把照片撕毁,她想了想,又把它揣回去了。
她有点舍不得。
甘棠又想起那天蹲坐在巷口的自己,几乎就要实施重要的人生第一次抢劫。
然后她看见自己的弟弟,七岁的甘瑅,还带一点婴儿肥的小豆丁,穿着他的小红拖鞋往这边跑。
他跑得太急,鞋都甩飞了,整个人摔在泥坑边上,很快就成了一个泥巴人儿。
她叉着腰笑得很大声,把原本准备要抢劫的对象都吓跑了。
甘瑅抹一把脸上的泥,从兜里变魔术似的拿出几枚硬币。
甘棠眼睛亮了,“哪来的?”
“偷拿的。”
“哦。”甘棠虽然很想谴责甘瑅的不道德,但一张嘴,口水差点没流出来。
“你要吃什么?”
她看着浑身满是泥巴的甘瑅,有点嫌弃,但还是把他扶住,找回鞋子塞给他。
“跟你一样的。”
他们吃起零食就像野狗扑食,而且又一次因为分赃不均扭打在一起。
最后她也成了个泥巴人。
他们都变得一样脏了。
甘瑅那会儿打不过她,打着打着开始哭。泪痕把脸上的泥巴冲刷出几道来,滑稽胜过可怜。
“腿……疼,你还打我,呜呜。”
甘棠把他的裤腿一扒,全是青青紫紫的抽痕,还有膝盖上才摔出来的一大片破皮洇血的痕迹。
甘棠有点后悔,又有点心虚。
“吹一下吧,吹吹就不疼了。”
甘瑅就不再哭了。
“姐,我走不了了。”
“……我扶你。”
“衣服脏了怎么办。”
“不想再被打一顿的话,就偷溜回去洗澡……我帮你洗。”
在她人生的最初,甘瑅就只是个爱哭爱撒娇的小鬼。纤细脆弱的身体,漂亮中性的脸,一口一个姐姐地叫着。
甘棠是慕强的,吝于给他目光。
所幸甘瑅无需她的目光也能成长。
跟在她身后,踉踉跄跄地追赶,就这么一天天的长大了。
哪怕长大,也不过是在原来的基底上涂抹,怎么都逃不脱最初的印象。
也正因如此,变成那种暧昧关系后,甘棠时刻被罪恶感苛责。
她难接受被这样一个曾经时时跟在身后的孩子搂在怀里,蜕变成另一种颠倒错置的关系。甚至因甘瑅不理解她的苦恼而对他生出埋怨。
甘棠更没想过甘瑅会怨恨她。他的样子太温顺无害,仿佛无论对他做出什么,他都能承受。
在她依稀捕捉到那恨意时已经如遭雷击。
然后她又从雷胤口里得知了另一个截然不同的甘瑅。
阴冷扭曲,对她有着强烈偏执欲的甘瑅。
甘棠只是想着,就已经浑身冒出冷汗来。毒蛇自身上攀爬,她还毫不知情,把它当成草木灰取笑逗弄。
她想,甘瑅在她面前展露的,究竟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
他的好脾气是假的吗?撒娇的部分呢?被欺负的可怜样子呢?
倘若细细剖析,这些全都是假的,那他这个人本身还剩多少真实。
阴冷的蛇,伪装成人,顶着无害的画皮同她温存。
甚至就连那些怀念的过往都成了画皮的一部分。
她的弟弟,变成了……一个怪物。
现在要把她也变成怪物了。
可是,甘棠欲哭无泪地想,为什么从雷胤口里听到甘瑅对她的执念时,她会在恐惧之余,感到一丝高兴。
她是不是已经有一部分被同化成怪物了。
她已经回不去了。
再这么继续下去,她会变成什么样。
甘棠头一次觉得回家的路太短了。她甚至还来不及想明白,就站在楼前。
她在楼底徘徊,不愿上楼。
这会儿天微微黑了,窗一扇扇亮起,她望向五楼的窗,窗帘落下,灯没有开。
这么一看,像异兽巢穴。
手机开始响,甘棠看着屏幕上甘瑅两个字,脑中慌成一片,甚至忘了接听。
电话挂断,很快再次响起。
甘棠按下接听键,就听见甘瑅平静得显出诡异的声音。
“姐,上来吧,还要站多久。”
甘棠惶然望向漆黑的窗,不清楚甘瑅正躲在哪块窗帘背后看着她。
蛇一样躲在暗处,冷冷窥伺。
她正在被盯着,一举一动都在被观察。
甘棠轻轻嗯了一声。没有挂断。
甘瑅也没挂断。
两个人都沉默着,听着彼此的呼吸,等着距离的拉近。
甘棠攀爬楼梯,走得艰难,步履沉重,仿佛步入沼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