哗啦啦......清澈的黄色酒液从壶嘴倾泻而出,倒入青色的酒爵中,又在其中打起了转儿。
“赵括让你来的?”赵禹低沉的声音再度响起。
平原君闻言一愣,倒酒的手微微一定,他还真没想到赵禹会问及赵王。
“是有如何,不是又如何?”平原君很快反应过来,将酒壶收回,自顾自地为自己也满上一爵,然后边将酒壶放回皿中一边反问道。
赵禹没有回答。
“多谢!”赵禹随即用自己有些枯槁的右手缓缓端起酒爵,向着平原君举起。
“于公于私,我都该来的!”平原君双手托起酒杯,慢慢递前。
“叮!”
青铜酒爵在污浊的空气中相碰,在溅起的酒花中,两人仿佛看到了昔日里两人痛饮乾坤,挥斥方遒、怒骂苍穹的一幕幕。
只是,时移世易,曾今并肩作伴的弟兄,如今正邪分立,那长桌便如同一道长长的沟壑,将人间与鬼蜮隔离了开来。平原君在这头,赵禹在那头,看似相距不远,实则永不可再次把臂相交了。
平原君以袖遮面,昂起头颅,酒液顺着高昂的头颅,经过长长的喉咙,最终流入的千回百转的肚中,所谓酒入愁肠愁更愁矣。两行浊泪在酒精的催发下,终是突破的眼睑的阻隔,顺着满是蚯蚓爬过似的苍老脸庞,又被长袖偷偷抹去。
赵禹亦将爵中老酒一股脑儿倒入肚中。温温的黄酒散发着微微的幽香,从牢房里一众腥臭的味道中脱颖而出,直扑心灵。醇香的口感、甘美的味道,再加上温酒入寒躯带来的惬意与舒适,让赵禹不自觉的就脱口而出地夸赞道:“好酒!”
平原君闻言,又为赵禹和自己满上了一爵。
“这顿便是断头酒吗?怎的连秋日都等不及了吗?吾还以为还要在此黑暗中度过半载呢!”说着,赵禹再次举起酒爵,自顾自地一饮而尽。
“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平原君也不为恼,继续为赵禹添续着酒液,滴滴答答的酒体在爵中回旋着,平原君接着说道:“尔知之也!我王一贯性急,此事又牵涉新政的推行,自然要尽快给朝野一个态度。”
“提醒下我王:万事不可操之过急也!秦之强,非秦孝公与商鞅一代而为之也,乃秦国三代百余年之积累也。我大赵如今大好局势,万万不可因变法过急而生祸患......”
许是一气儿说了太多的话语,羸弱的身体有些吃不消,又或许是想道自己已经不再是当朝次辅,而是自己口中的祸乱之源。话未讲完,赵禹便轻咳了起来。
平原君刚要站起身来,欲要给赵禹拍拍后背缓解下咳嗽,却又被赵禹拦住了。
“无碍、无碍。”赵禹轻轻地摆了摆手,缓缓地说道:“吾在牢中,闲来无事,倒也想开了。”
“我王既然定要行那新政,还请平原君好生劝劝我王,以上党郡为起点,上党郡民生凋敝,世家俱迁,阻力想必不大;随后逐步向代地延伸,代地贫瘠,世家大族多为将门,反对之力不会太大;进而蔓延至邯郸郡,届时以有两郡之经验,纵然世家欲大动干戈,也可徐徐图之,最后再往燕郡推行,此危或可解矣......”赵禹右手端着酒爵,目光颇有些呆滞地盯着橙黄色的酒液,喃喃地说着。
谁能想到,一位深陷囹圄的犯人,每日所思所想的不是为自己脱罪,而是心心念念的国事新政。见事不可为想的不是怨天尤人,而是尽己所能的想办法为君分忧。可是明明他是因为反叛而入狱的啊!
平原君实在不忍心打断昔日老友的陈述,尽管他知道,这样的做法,赵括绝不会同意的。
“老友之建议,吾一定将老友所言带给我王。”见赵禹停止了陈述,平原君这才举起酒爵应诺道。
赵禹也缓缓举起酒爵,目光随即看到了平原君怜悯的眼神,只瞬间赵禹便已明白其中含义,酒爵再次被他放下。
“我王不会听的,对吗?”赵禹死死盯着平原君问道。
平原君无语,眼中泪光再次闪现。他实在不忍心对面前“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赵禹,说出心中早已明了的答案,可他湿润的眼眶却已经给了赵禹答案。
“是耶!杀伐果断的我王,天资卓绝的我王,英明神武的我王,刚愎自用的我王!”赵禹有些嘲讽似的描述着自己心目中大赵括,一句比一句强烈,而在最后一个刚愎自用时却又是那么地咬牙切齿,颇有些“怒其不争”之意。
“怎会理会吾等之建言!”赵禹顿了顿,最终冷冷地说道,随即一昂头,一爵黄酒再落肚中。
“老友哉!汝,不懂我王多矣,不如我王多矣!”平原君继续为赵禹添续着老酒:“汝也从未真正去理解过我王!理解过这世道。”
“汝不曾见过上党郡百姓箪食壶浆送别我王十余里地依旧络绎不绝!”
“汝不曾见过鄗城之中将士同仇敌忾浴血奋战后,喝上一碗乱炖的牛肉羹汤之后的满足!”
“汝亦不知,我王背上仍旧淌血,根本无法着甲,一身白衣便义无反顾投入战场是何等的豪情壮志!”
“汝更不知,我王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仅仅带着东拼西凑的两万余乌合之众,便重创数倍于己的燕军精锐,是何等的神机妙算!”
“而吾,都曾见过,更是亲历者也!
汝谓我王不听谏言,却不知在军中,我王虽有军神之称,却处处尊重廉颇意见,征兵之时屡屡倚仗于我,鄗城之战更是放手任武施为,而就在尔等反叛之夜,吾尚劝得我王用人之道,此比之先王乃至武灵王,不知胜了几许,何来刚愎自用之语?
汝只知世家不可轻、不可欺!而却吾却知我王,从未想要过世家大族的支持,他要的乃是无数百姓、黔首的支持。而没有世家大族的上党郡,甚至先王都未派遣一官一吏,可却能蓬勃发展,还不足以说明问题吗!”
“老友何以一叶障目焉!一失足成千古恨哉!”许是酒精发挥了作用,平原君将心中的话语一气儿说了出来。
而对面的赵禹听后,心中也是狂震,原来赵括......
“或许,吾真的错了?”赵禹在心中暗暗地问着自己。
“若真的是吾错了,那倒也好!吾先为老友去那黄泉道上探探路,老友来时,记得告知于吾:彼时走与此时走,这世界,有何不同?”赵禹举起酒爵敬道。
平原君无言,也默默举起酒爵,与赵禹相碰,一切尽在不言中。
青铜的酒爵相碰发出“叮”的一声。
“好酒!果然好酒!”赵禹再次赞道:“只是再也喝不到了!”
平原君仍旧无言,只默默地为赵禹再添一爵,该说的都已经说了,随即起身准备离去。
就在起身之时,赵禹似乎刚刚想起什么,赶忙问道:“蔺敏之事?”
“老友放心!”平原君站起身子,缓缓答道:“我王已经查明了事实,虽有抗法之举却无伤人性命之为。而我王以其年幼,为免其步老友之后尘,着其迁居上党一年,令其亲身体会百姓生活,以观其后效。若是能有所悟,我王还要用他!”
“好!如此甚好!”赵禹宽慰地笑道。
“老友慢用!明日行刑,吾不便前来!老友一路走好!”平原君对着赵禹一揖到底说道。
......
吱呀声再传,大门再次锁闭。
赵禹呈大字形躺在阴冷的地板之上,身边烛火伴着月光,欢乐舞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