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岳般的大舰依旧逆流南行,在江水的冲击下微微晃动,九月的秋风已经很凉了,吹得老皇帝都有些承受不住,但脑子也仿佛被吹得更加清醒。
甲板上,华盖下,老皇帝像根朽木一般缩在宽椅内,不过一双老眼依旧睿智,平静地俯视着郭信。
而郭信呢,此时的表现就有些精彩了,一方面战战兢兢,一方面又不断抬眼瞟向老皇帝,小心翼翼,而又做贼心虚,脸色变幻,就像是在演一场滑稽戏。毕竟是年近六旬的人,这么一番动静下下来还真有些吃力。
秋风轻柔地吹拂着华发,在耳边低语,老皇帝的眼神也逐渐恍惚的,渐渐的,老皇帝看到的不再是眼前这个紧张的、胆怯的甚至不堪的二舅哥,而是他所代表的郭氏家族。
脑海里浮现出过去这些年郭氏的发展,老皇帝不禁思考,自己对郭家这些功臣贵戚是不是放松警惕了,乃至放任其发展坐大。
拿郭氏来说,老皇帝曾经的忌惮心理是异常深重的,但回头看来,老皇帝当年的忌惮更多是针对郭威个人而去的,等郭威年迈不堪,便放松了,待其辞世,则更加高枕无忧了。
然而,郭威去世,对郭氏的负面影响只是一时的,而郭氏家族的发展,却在后续的十几二十年间,持续深入,影响力遍及朝野,与国休戚。
在当下的大汉权贵阶层,固然没有“四大家族”、“八大豪门”这些招摇的、引人瞩目的称号,但不可否认,在大汉帝国统治的最高层,是存在着那么一些顶尖权贵的,而郭氏则是无法绕过去的一个家族。
郭氏发迹、壮大于郭威时期,但真正巩固,却在二代。郭威一共三個儿子,老大郭侗,极其正常地承袭邢国公爵,早年也算朝廷一干才,当过侍驾之臣,从地方到中央,又到地方,履历丰富,从三十五岁之后,官秩就没低过正三品,并且都是封疆大吏,抑或要害重职。
不过,郭侗这个人很精明,甚至可以说精明过头,也是个过分利己或者说利家族的人。但同样的,这个人也算知时识趣,不到五十五岁,便上书请求致仕,以身体有疾。
仔细思量会发现,郭侗致仕的时间。差不多就卡在老皇帝开始“不正常”的那段时期,而养病的这几年,还把一姬妾肚子搞大,老来得子,还一次得俩,还是龙凤胎......
对于郭侗的“聪明”,老皇帝当然看得明白,这当然让他心头不大痛快,但最终还是一笑而过,聪明些也好,相处得能愉快些。
而郭威的三个儿子中,最让老皇帝看重的,毫无疑问是老三郭仪,毕竟郭仪还在襁褓之中,就与老皇帝结下了一段渊源,随身带着的那块玉佩,只要拿出来说明来历,在场之人都得行礼。
当然,郭仪也确实可堪造就,他老郭威用余生精心培养而出的,四十岁的年纪,已是大汉的长城栋梁,也是开宝后期将帅中的旗帜性人物。
最为显著的是,从安西回朝后的郭仪被老皇帝封赏为长征侯,若非天子偏爱垂青,以郭仪的战功与资历,可还不够。大汉当前体制内的进步有多难,是远超一般人想象,旁人谋求个一官半职的提拔都难,郭仪却能一步晋爵,还是高爵,这固然是皇帝权威所致,也反应着这世间最普遍的一个道理,出身决定命运。
比起兄与弟,郭信就要显得普通多了,普通到平庸的地步,当然了,说好听点,是老实。然而,老实人做事,并不意味着就是兢兢业业、勤勤恳恳,相反,很可恨,能把人气死!
郭信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在荆湖南道任上,要说他干了什么坏事,那不至于,但要说有什么作为,却是屈指可数。
倒不是怠政,他还勤奋得可以,事情做得一点都不少,想法比头发还多,政治、经济、民生,水利、交通、农事,方方面面都有涉及,但是都没落到实处,甚至非但没给治下百姓带去实惠,还把人折腾得筋疲力竭。
到最后,原地踏步,甚至退步,他还能振振有词,觉得自己尽心做事,尽力为民。若被下属指责,打击报复就去了,若被朝廷指正,那就觉得委屈了。
实事求是地说,郭信这个布政使,是德不配位了。在岳州,还未进入湖南道境时,老皇帝就开始听取着关于郭信的这些汇报,到此时亲自接见考察一番,他发现,把此人放在荆湖南道,实在是一个错误的决定,简直耽误了湖南道三年多的发展......
回想一下,当初是谁建议让郭信调任湖南道的,嗯,正是他自己。念及此,老皇帝表情就更加不好看了,他甚至无法确定,自己究竟是看走眼了,还是真老糊涂了。
心中有一股子怒气乃至怨气,然而看着郭信那可怜兮兮的模样,又有种难以发泄的憋屈感,君臣俩大眼瞪小眼一阵,最终还是老皇帝不耐烦地摆手道:“滚滚滚!到你座船上引路,去长沙!”
老皇帝语气稍显恶劣,但郭信听着却如闻仙音,忙不迭地应是,然后眉开眼笑地去了,那副憨态看得老皇帝牙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