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初到宁慧身边时,宁慧连挥鞭打人都是生疏,辫梢转个圈都能落到她自己身上去。但也全赖葛素并未下定主意要杀她,否则仅凭宁慧又怎能迫地葛素退却。
那么,葛素的话,宁慧又听去了几分?
屋外的人又脚步整齐地离开了,大概是看着葛素遁走,也都撤走了。
流景侧头望去,只见宁慧神色尚有些茫然,正慢慢地一寸一寸收着手里的鞭子,许久才收置妥当。而后宁慧又一步一步向她走过来。她走的极慢极稳,裙裾微垂在地面,几乎纹丝不动。
流景屏息数着她的脚步,一步一步,像是稳稳踩在她的胸口。屋里光线昏暗,丝丝缕缕偷溜进来的亮光涂在宁慧脸上,隐约可见她的神色沉静而平淡,像是所有情绪都有着极大地波动,又像是世间万事,都不能再让她动容半分。
她终于走过来,坐在塌边,眸光落在她的脸庞,嘴角才带一丝慈悲而无情的笑,宁慧伸出手来轻轻抚摸她的脸颊,“想我宁慧平日不休德不积福,竟得了你这般死士,真是刀山火海,不辞辛劳!”
宁慧说话向来没有情绪,流景此时恍惚,更听不出这话里到底是欣赏快慰多一些还是责怨愤懑多些。流景若是好着,像往前跟在宁慧身边做护卫那时,遇此境况大多是只说一声“属下该死”。
可是如今她伤病交加,卧床不起,声不成声,调不成调,于是只得微微垂下双眸,遮掩自己的情绪。
她知道宁慧看不到,却也是不由自主。
“你这一睡,堪堪一月过去。”宁慧难得竟叹了口气,“我请了无数大夫,都说你是必死无疑,这一口气只怕是死不瞑目才不肯咽,开方抓药,只因为我如今是个公主,他们不敢不顺我的意。”她嘴角微翘,“唯有葛素说你活着。她说你们这些千离园千锤百炼出来的人,早经历过炼狱苦毒,只有生或着死,没什么瞑目不瞑目,你还有一口气在,那便是还活着。”
流景大骇,宁慧说这话,便是已经知道她是珪园潜于王府的耳目了!她虽早有准备,却还是一瞬之间心神俱失,良久才略微平静下来。
也是,宁荼已然知道,岂能再欺瞒地过宁慧!可宁慧这样不愠不怒,又是打算怎样处置她这个叛徒呢?她颓败地闭上双眼,她是知道的,宁慧冷静,但并不慈善,往前在王府时,处置王妃安置在她身边的人,她何曾手软过,那时也一样是一副平淡模样,叫人以为她未将背叛放在心上,还抱着侥幸奢求宽恕。
可是经过的人知道,纵使头磕破,地磕穿,这位主子脸上的神色都不动半分。
想到此处,流景但觉心里悲凉多过恐慌,她心神激荡,咬牙挣扎要起,都已支起半个身子了,却觉喉头腥甜头脑昏沉,喘息之间已呕出一口黑血,宁慧离得近,衣衫上已浸染血渍,她神色恍惚里只见宁慧脸色一片灰白,语气极冷,“秋红,叫大夫!”
流景浑身绵软瘫在榻边,顷刻间就被众人包围,号脉的号脉,解衣的解衣,似乎还有人换药,她在人群里极力找寻,但见宁慧还穿着沾了污渍的衣衫站在人群之外,脸上依旧了无神色,唯有双眉紧蹙,似是不耐。她心里极苦极痛,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这样活过来,倒还不如死了。
等众人散去,屋子里早没了宁慧身影,只那个叫秋红的丫头,端来一碗清水喂她,“姐姐你还疼的厉害么?公主她被王爷叫去议事了,稍后才能来。”
流景只把递来的清水一口一口咽下去,秋红喂完清水再拿一块药味十足的帕子细细擦拭她颈上肩头等处,“姐姐昏睡了许久,只怕还不知道,咱们的世子已经称王,举旗造反了!咱们的郡主,已经被王爷封为公主了!只可惜二公子,竟帮着外人和咱们王爷作对,真正不是个人!老王爷在时,他为着承袭王位,不知道给咱们王爷使过多少绊子,连老王爷都敢暗算!现在更是不成样子了!”
秋红年纪约莫十三四岁,豆蔻年华,生就一张瓜子脸,大大的眼睛水汪汪嵌在脸上,一副聪颖机灵的样子,说起话来更是和宁慧完全相反,声色并茂,“不过也不怕,许多以前效忠咱们皖妃的人,如今都效忠咱们公主。”她怕宁慧不懂,特意解释,“皖妃是咱们公主的娘亲,原先很是得老王爷的欢心,可惜走得早,咱们公主才在王妃手下受了那许多的冤屈!”
“姐姐你不知道,这些人里有个雷乾将军,就连我这小丫鬟都听闻了他不少厉害事迹呢!”
流景听着这小丫头叽叽咕咕唠叨,心头那点烦闷也消减不少,愁有何用,在和亲队伍被劫后她决定护宁慧远走那一日起,便早料到自己结局只怕凄惨,如今事到临头,她不懊悔,亦不惧怕,至于悲苦……她生来多悲多苦,此时纵难忍,也忍了。
宁慧……她,她想,若是她问起,她便自裁与她面前谢罪。
不多时便有汤药端上来,流景亦温顺吃药,秋红极高兴,“姐姐能吃药便能好,你不知道当日初带你回来时你连大气都不喘一声,那模样……”她顿一顿才说:“咱们公主眼眶都是红的。”
流景心里一暖,要问,但出不了声,转念间心里又平静下去。这叽叽咕咕的小丫头,只怕还不知道自己真实的身份呢。而宁慧带她回府时竟也眼眶微红么?那时只怕宁慧也和现在这个小丫头一般不知道她这个看起来忠心耿耿的人其实只是个叛徒吧。
不知道的时候,宁慧待她极好。她不能想下去了。
屋里光线昏沉,不知外面光阴几何,她吃过药昏昏沉沉的睡,再醒时隐约可见屋檐下两盏风灯,便知已是夜里。
虽那小丫鬟说宁慧稍后便会来,但光阴呼呼,她数着屋外房檐上风灯亮起的次数,几日已经过去,她非但未见宁慧一面,就连秋红都不见踪影,每日里换汤换药的人依旧不缺,只是都是陌生面孔,也都不言不语,脸上毫无情绪。她如今醒着,好的快些,虽不能大动,也从上药的范围觉出自己伤势的厉害了。
这一日直至屋里一丝光线不透,也不见屋外的灯盏亮起,她尚纳闷,便听得窃窃的私语从远处低低传来,听声辨人,约莫是两个年纪稍大的女子,“这屋里暗沉沉的,怪吓人!”
“这就吓人?你没看到那人的脸,哎哟,半边脸颊都是伤,那才叫吓人呢!还是个姑娘呢,这可算是毁了!”
只听得一阵嗟叹,“你是后来的,不知道这中间的端倪!”那声音愈发低了,只隐约听得见,“王爷要杀……公主是个什么心性……”流景听得惶急,外面的声音却更低了,一句也听不见,她正在沉思,那声音却忽而一响,“骗的公主好苦,岂能叫她轻易死了!”
她心里一炸,像是被狠狠抽了一鞭,浑身都疼的抽搐了。
☆、故人之心
寒夜凉彻,皎月如银。
整齐的脚步声在静夜里格外响亮,一队巡逻的士卒穿街走巷,慢慢经过,脚步渐远,不见了身影。过了一阵,才见黝黑的街巷角落里冒出来一团影子,缓慢的,一瘸一拐地走着。那影子渐渐的拔高,看起来是极瘦削一个人。
那人扶着墙蹒跚而行,走的极慢,一路专拣阴影处行走,走半晌便要歇息一阵。
大约歇了三晌走了三晌,那影子便摇摇欲坠,几乎不能站立。这次是再也不能走到阴影处躲避了,她在一片月光如水里瘫坐下去,上身几乎匍匐在地,极重的喘息夹杂着一丝丝若有若无的呻|吟落进寂静的空气里。
良久,那软在地上的人仿似昏死过去,没有了动静。一声充满了无奈的极轻的叹息,从邻近低矮的屋檐上传来,顷刻便见一个矫健的身影从黝黑的屋檐上掠起,极快地到了那昏死地上的人跟前,一抄手,将那人夹在腋下,竟分毫不停地拔起而起,往街巷深处走去。
流景再醒来时只听得水声汩汩,浑身热气上涌,逼得她都要喘不过气来,本能所致,她在睁眼之前已分辨出自己是在沸热的水里,那水极深,快要淹没脖颈,她极谨慎的试探,觉出自己所处空间狭小,手脚勉强能施展的开,还要继续查探,便听一人冷哼一声,“我要你死,你早死过十遍不止!”
她闻言倏然一惊,极力睁眼,便见眼前一团氤氲的雾气,遮挡了视线,而雾气升腾里,葛素身上一件极轻极薄的素白纱衣,身上肌肤若隐若现,缓缓走近,而她亦是寸缕不着地泡在一只细长的木桶里。
她看着葛素,心下微惊,与葛素相处十余年,从未觉得这个阴晴不定的女人竟生的如此明艳,脸上那一道极细的疤痕被她用画笔一描,犹如一道细碎的花瀑从额角倾泻而下,连那纱衣下露出的肌肤都如羊脂玉般白腻,这人身上竟然甚少伤痕,简直不像是刀尖上舔血的人。流景的目光不由下移,但见葛素纱衣不整,酥胸半露,不由撇开头去,冷冷道:“衣服穿好。”她近几日才能发声,声音粗噶,更显严厉。
葛素咯咯一笑,走得更近了,“死都不怕,还怕我不成!”往水里加了几味药材,伸手抚上她身上伤处。太疼了,她微微蹙眉,浑身都僵住。
那日她躺在病榻上听了王府那两个下人的闲话,拼了一条命才逃出王府——她早将生死置之度外,但想着要以背叛之名在宁慧手下受辱哀嚎,凄凉而死,她便不能平静。是夜她隐匿陋巷,次日清早她捡偏僻路径出城,碰上的第一个人是个挑夫,那人只看她一眼便掩面大叫,仓惶逃走。
她是在水潭里看清自己模样,连自己都被惊吓,披头散发,衣衫破旧,除却脖颈身上,连她左边的脸颊,都有胭脂盒般大小的烧伤。她一路遮面而行,出皇都时尚未见有人来抓她,更未见有宁慧的人来寻她,她说不清是庆幸还是失落,但觉心里静极,只管卧风眠月,餐风饮露,四处流浪。
她早心如死灰,何况孤身一人照顾不周,伤处感染,时时发热昏迷,以为必要横尸野外,不想是葛素救了她。
“你怕不怕丑?”葛素忽然问她。
“……怕。”流景顿了顿又道,“不怕!”
葛素眉头紧蹙,面色微愠,“哼,你的郡主,哦,人家如今是公主,不过是个瞎子,你丑不丑她也看不见!”
流景默然无声,她一逃了之,至此境地,无论是丑是美,都再也回不去。那么至死,只怕都再难见宁慧一面了。但即便放着葛素的面。她也不想露出半分伤怀,只得沉吟许久,才找出措辞:“你救我,会不会惹上麻烦?”
“哼!”葛素幽幽看向别处,眉头极快地一皱,“并没有人找你,那个郡……公主,只怕也未将你放在心上。”
流景无从辩解,也看出葛素在此事上不愿多说,便微阖了眼睑,慢慢得问:“其余人怎样?”
“琪殇与主上还在。慕怀,哼!她跟千面叛了珪园,远走高飞。真是好一对神仙眷侣!”她眼里满满都是嘲讽,语气恨恨,“唯有九义活着,却也不知下落。”她忽而长啸一声,“珪园已毁,天下之大,已无我容身之处!”语罢泪水肆意。
流景面上毫无情绪,只是别过头去不再看她。
良久良久,葛素复又抬手轻抚她脸上伤痕,她才哭罢,眼眶微红,眸中一片水润,柔情顿现,“你的伤我只能救命,流景,你脸上这疤痕,我暂且无能为力。”她垂下双眸,“此城被围,药草紧缺,我要出山去采药来医你。外面乱的很,你不许再像之前一般乱走,我不能让你死。”
流景点头应承。
再泡半个时辰,葛素将她从桶中捞出来,裹上厚厚一层药泥,安置她躺下,将她这几日要用的药物和要注意的事项都一一指点给她,又从角落里拎出一只蓝布包裹,信手放在门后,而后一番梳妆,扮成普通农夫模样,启程而去。
木门吱呀开合间流景撇见外面日光余晖,已是一日黄昏。她身上裹了药,很快沉沉睡去。
在葛素这临时的小屋里度过三日,她身上的伤处渐渐好些,葛素尚未回来,她便将所余药物尽数收拾打包,连着葛素随手搁置在门后的一只蓝布包裹一起带走,乘着黄昏离去,好赶在天黑城门关闭之前出城。
她出了门才知外面时局紧张,店铺十家有九家关门,进出城门都有士卒检查,她环顾四周,但见城墙上除当值哨兵之外,每隔五个瞭望楼便有一人来回巡视,她细细观察便见那来回巡视之人脚步轻盈,目光似鹰隼,异常警觉,该是武林人士,翻墙遁走是不可能了,只能硬着头皮出城。
值守之人盘问详细,她排在等待出城的队伍里,轮到她时花了许多功夫圆了谎才得以出城,已是日落西山,暮色四合之际。
她拔足前行,不一时身上一层细密汗水,只觉伤口被蛰蚀地疼痛异常,她捡路边一处幽静处歇脚,拿出包裹翻寻止痛的药丸,包裹一角敞开,那蓝布包裹里露出素白一角来,她心里疑惑,解开那蓝布的包裹来看,先是一只葛素平日用来装耳饰的雕花桃木匣子,下面压着两方素白手帕。再下面是两套细布青衫,连带里衣亵裤,叠地齐齐整整。
她微微一怔,拿起看那两方帕子看时,只见那两方帕子都只在一角绣了一枝藤蔓盘延的葛草,紫红碎花娟秀精美,栩栩如生。她静默片刻,便将手帕慎重放入怀中。
那小小木匣里却放着两粒乌溜溜的药丸。这却是她熟识的,往前葛素花了许多功夫才配成了四颗,与外伤内伤功效极好,她只拿在人前炫耀,却从舍不得给人,只在以前慕怀伤的极重时给慕怀用了一颗,如今却一下子给了她两颗,她心头一热,不禁微微一笑。
作者有话要说:咳咳……没有点击收藏and没有评论。
☆、落拓江湖
流景这一路走来,但见流民无数,携妻带子,四处逃窜,从宁慧和亲出皇都至今,不过几个月时间,天下已翻覆至此,而她流景,也从珪园一名潜在王府的杀手沦落成一名流民,且伤病交缠,无常之感油然而生。
宁慧的人她窥见过几波,本事寻常,目的却是明确——宁慧要她死,或者更准确些说,是生不如死。
初闻之时她是怎样又惊又痛,几欲求死。人不人,鬼不鬼,苦熬慢捱,终于也能平静了。
她行到西北之境时已是炎夏,堪堪过去半年。这半年间宁氏兄妹势头劲利,东南富庶之地与中原腹地已大半落入他手,逐鹿中原也是指日可待。
流景不敢在宁氏兄妹的地盘盘桓,几乎是逃亡至此。她看中这边陲之地地势嶙峋险峻,民风剽悍,且土匪无数,极难收复,便打算在此安住,以图后算。
到这小城附近,正是正午时分,天气酷热,流景还穿着严严紧紧的长衫,宽沿的竹篾帽上垂着重重纱布,将半边脸遮地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小半略显苍白的脸颊,神色冷漠。
她已行到距城不远处,一路却连个人影也没见着,路边田地里麦子正熟,却无人收割,麻雀野鸡成群结队,将麦秆扑倒一片,一片萧索之意。
她只冷冷瞥过一眼,依旧前行,也不进城,绕城而过,四处顾盼,但见这里山势起伏,却都树木低矮,不易藏身,便继续往前,选定西面一处树木茂盛山势绵延幽深之处,进去安家。
行不数里,但见山腰上轻轻一缕炊烟升起,她寻摸过去,才见树木隐掩之下一排三四十个简易茅屋静静坐落其中,中间一家炊烟袅袅,却不闻人声,她在树枝上纵横前行,忽见地上似乎凌光一闪,仔细查看,原来树干上横系着几根极细的绞银细丝,看那位置,恰到人脖颈之处,她目光一寒,再看时那茅屋里人影来回,都是妇人女子,衣着竟与树干颜色极近,不细看几乎辨不出那是人是树,她们正聚而分食,秩序井然,相互仅仅点头微笑示意,偶尔交谈也是声音极低,她耳力不弱,却分毫不闻。
流景立在树梢四周查看一圈,但见茅屋方圆机关陷阱遍布,想是用来保护妇孺。她不想招惹麻烦,便避过此处,另选地势平缓之处,暂且栖身。次日便伐木捡草,搭建茅屋,捕猎野物,全做饭食,山中幽静清凉,几无暑热,日子竟也过得惬意。
这日流景兴致颇好,便往远处捕猎,远远看见一只野鸡,也不着急捕猎,慢悠悠跟着那野鸡翻过山腰,顺势往下,她这才看到山这边竟有一挂不小的瀑布,挂在峭壁上,夹在青山绿树之中,煞是好看。山这边背阴,树木低矮,空旷处颇多,流景自留恋观赏一番,那野鸡却不等她,被水声一惊,跑跑跳跳,一瞬时便走远了。
流景这一尚歇够了才起身,兴致盎然寻着野鸡踪迹追去,一时追上了,却见那畜生正优哉游哉,在山坡上啄草籽来吃,她看时光尚早,捡起小小一枚石子,中指一弹,正中那野鸡头部,看那野鸡被打得怔了许久,才又站起来摇摇晃晃的觅食。
她借着阳光小憩,醒来时却见野鸡倒在地上,已经死去。流景心下疑惑,不由地眉头微蹙,但环顾四周不见人迹,便也不管许多,轻轻一纵跃过去,拎起野鸡,要打道回府。
她才走得两步,便听一阵草木窸窣,凌乱而惶急的脚步声在身后响起,流景微微瞥一眼那鸡身上伤势,了然与心,也不做停留,走得更快一些,却听身后的人喊道,“喂!”她脚步一顿,并不回头,听那脚步,便知来人是个不会武艺的姑娘,跑得急,气息不稳,“那是我的,你不能抢!”声音清清脆脆,泉水叮咚一般。
流景心里微哂,明明野鸡是她先猎中,为了肉质新鲜,她只将它头骨击碎,却不将它打死,预备回去放尽血再吃,这不讲理的女子不懂吃鸡的讲究,将她的鸡打死不说,却又来抢。但她听那声音,只是个小小姑娘,她不屑相争,手一松,那野鸡落在她脚边,她再也不看一眼,拔足而行。
“喂!”身后那声音又响起来了,急急跑了几步,离她更近了,“你这人好不讲理,躲在暗处偷人家的鸡,被抓了现行还不知赔礼!”流景眉心一跳,怎么一句话功夫,就又从“抢”变成“偷”了!而况躲在暗处的并不是她。
流景并不理她,几步跨过,又拉开了距离。
“等等!”那小姑娘又追了过来,离得更近了,“虽然这鸡是我打中的,但看在你辛苦偷一场的份上,也能分你一点!”
无聊,幼稚。流景又开始走了,斜阳在山头将落,将人的影子拉的细长,她瞥见身后的人影格外单薄,衣衫微动,又追上来,才两步,却脚下一绊,摔在了地上,她疼的直咧嘴,却飞快摸下腰上的弹弓拉开来,“等等!再走我就打了!”
流景看着那小小的弹弓简直要笑出来,她做杀手时叱咤纵横,闻其名而丧胆者不计其数,不料来到这偏远之地,竟被个小姑娘拿弹弓威胁,而那无知无畏的声音又骄骄傲傲地响起,“不许动!我的弹弓可是能百步穿杨屡发屡中!”说着飞快爬起来,一瘸一拐朝她追过来,路过那野鸡时还不忘威胁,“不许动,我单手也能打人!”这才弯腰去捡那野鸡。
流景:“……”
太阳落得极快,须臾间天色又暗了几分,人影都黯淡黯淡。流景看着天光,陡然明白这姑娘为何要追着她不放了。她嘴角微翘,轻轻一笑,只等着那姑娘跑得离她极近时,才脸色一沉,忽的转过身去。
她身上戾气重,脸色深沉时这般忽然转身连慕怀几个都会怵她,何况此时脸上还有伤痕,而身后不过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
果然她一回头,那小姑娘便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鸡也扔了,弹弓也扔了,只顾捂住双眼尖叫。那穿耳魔音良久才歇,小丫头人虽还在瑟瑟抖着,却偷偷睁开眼睛从手指缝里暗窥眼前的人。
斜阳已落,光线极暗,但她却忽的扯下手来,四处搜寻弹弓,只因她已看得清楚,眼前这高挑颀长的人影,方才那狰狞的模样只是因为做了个鬼脸,此时表情平静,便能看出是个相貌极清丽的女子,她一边对着那半边光洁白皙的脸颊暗想眼前这人另一半脸颊倘若没有那吓人的伤痕,该是什么模样,一边手下不停摸索,只摸索到了那只已死去一时的鸡,也没摸到弹弓,又不由的惶急了。
她不死心地找着,却见眼前的人手臂微晃,细长手指里捏着的不是她的弹弓是什么!她表情恨恨,鼓起腮帮子像只松鼠一般,只怔了一刻,便抱起野鸡递到流景面前,“喏,我将鸡送给你,你将弹弓还我。”
流景:“……”却见她弯弯的眼睛四处打量,眉头轻轻蹙着,往树木繁盛处深深一望,眼眸中即刻亮晶晶一片,暗暗咬了咬唇。
流景看着那一双泫然欲泣的双眸,心里蓦地一疼,将弹弓丢到她脚边:“起来,走前面。”那姑娘立刻捡起弹弓别在腰间,抱着野鸡赶紧爬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好啦!没人看没人评没人收藏,我已明白了~~o(≈gt_≈lt)o~~
☆、暗夜魅影
这小姑娘的脚还是跛的,一身树皮色的衣衫罩在身上,显得分外宽大。她一声不吭抱着野鸡走在前面,一个小小的倔强的身影。
有那么一瞬流景觉得这个单薄而沉默的身影在黯淡天色里有那么几分可怜,她想法未歇,便听她带着喘息道:“你怕不怕?跟紧我点!”
流景:“……”她几要扶额,她都轻易听出她那轻灵的声音里夹裹的颤音,却还能死不承认!于是冷冷一笑,走得更慢一些。前面的身影也跟着慢下来,只听她絮絮叨叨,“你别怕,这林子虽然黑,但是有我在,不会有事。”
流景:“……”这话难道不应该反着说?
“这山里从来没有人烟,你一个人跑出来打……偷别人的鸡,不怕被野兽吃了么?”
流景:“……”
“你怎么不说话?你有没有跟紧我?”她又吸了吸鼻子,“这……这路不好走,我怕你摔了,我……我来牵……啊……着你。”脚下一个踉跄,差点摔倒,“你看就是不好走。”
流景:“……看路,闭嘴!”
“……”才走三步,她大概难耐暮色与寂静带来的惶恐,又开始念叨了,“我给你唱支歌吧,我娘亲教我的。”
“会招狼。”流景看着眼前的身影明显地瑟缩一下,有点想笑。
“你……”她怕招狼,把声音压得极低:“我叫卷耳,你,你叫什么名字?”
流
景实在不知道怎么跟这个聒噪而嘴硬的姑娘交谈,只管沉默,却走得离她更近一些,就听她暗暗舒了一口气,接着东拉西扯起来,“你一个人住在山里么?你也是来山里避祸么?你是这安定府人么?你听没听说过陆成海?哎,这么个大恶人你竟不知道!那你知不知道青山派?啊,你连这也不知道!也是,江湖中事,岂是你一个闺中女子能知晓的!”
流景估摸那最后一句话,必定是她的长辈用来训她的,却被她现学现卖,用到了自己身上。
深山之中原本无路,她两人走的本就是曲折的羊肠小径,遮天的树荫将皎洁的月光荫蔽在外,眼前昏暗一片,这叫卷耳的姑娘一路更是磕磕绊绊,遇到上坡难行之处还要手脚并用,流景早饿了,也听厌了她的絮叨,不耐烦跟她磨磨蹭蹭,伸手一提她手臂,也不管她吓得一声惊叫,只管拎着她疾行而去。
不一时便见灯火摇摇在树影下若隐若现,流景自知再往前一段就是那重重陷阱护卫在内的茅屋群,便将卷耳放在此处,转身要走,衣襟却被人扯住,卷耳一手提着野鸡一手扯着她,脸色还是惊吓后的苍白,“等等,我分你半只鸡!”
“……不用。”
“用的用的!很快就好!”她拉着流景的衣襟不松手,却将野鸡匆匆放在地上,又从身上摸出一把小小的刀子来,“从中分开,一人一半,公公允允,好不……”她话未说完,已被流景伸手捂住嘴巴,纵身一跃,已落在就近的树杈上。
卷耳惊魂未定,几要叫出来,就觉耳畔一热,一个极轻的声音嘘了一声,她顷刻安静下来,也侧耳倾听起来。
只是等她听到,那脚步声已近的很了,窸窸窣窣,响成一片。卷耳瞬间焦躁起来,“不成,他们来了,我要去给妈妈她们报信!”可树那么高,她一时下敢不去,只把鸡往流景怀里一塞,“这个给你,你放我下去。”见流景无动于衷,她将鸡往树杈里一放,双手抱住树干,作势就要往下溜。
流景眉头紧蹙,又将她提溜上树梢,“不许动!”卷耳哪里听得进去,“他们会循着灯火找到我妈妈,你不懂,他们坏得很,会杀人……”
说到一半她忽然顿住了,“姐姐,你能带着我上树,功夫必定好得很,你救救我妈妈!我,我卷耳做牛做马都会报答你!”
姐姐?她倒能屈能伸的很!流景听得周围脚步声一顿,大概是来人已听到卷耳的声音,于是低叱一声:“不许闹。”
四周静下来,两方都静观其变,一时就听有人焦躁地斥骂,“这个鬼地方连鬼影子都不来一个,还怕什么!薄言留在这里的都是些妇孺老幼,能成什么大事!”
流景只觉身边的卷耳气息紊乱,银牙都要咬碎,怕她发出声音,便轻扶她背脊以示安慰,着手才觉她浑身抖得厉害,只得手臂一舒,将她抱在怀里。
什么青山派陆成海大坏人之类,她不闻世事,并不知晓也不欲知晓,行侠仗义扶弱锄强之类,她也不热衷,只是此地离她住处也近,来者又似粗汉莽夫,便是杀人也必定杀地及其难看,她不愿隔着半个山腰听厮杀拼抢,也不愿住处附近一片腥风血雨。更何况她怀里还有个叫卷耳的姑娘又怒又惧,几乎不能支撑。
她轻拍卷耳肩头:“不许哭,和我一起。”卷耳极听话。已是镇定下来,坚定地点头。
她待人走得更近,便燃亮火折,横抱着卷耳在埋伏圈中奔过一周,在一片哀嚎声中熄灭火折,只听喝声四起,“谁!”“什么人?”“谁在装神弄鬼!”
有人按捺不住燃亮火把,流景看清来人,约莫三四十人,已有七人被卷耳弹弓打瞎了眼睛,鲜血从一张张痛的扭曲的脸上蜿蜒流下,叫同伴看得心惊。
看来卷耳并不是吹嘘,她的弹弓使得不错!流景嘴角微扬,露出赞许目光。
树下众人一片惊慌,叫骂声不绝,却忽然眼前一花,只见一个长发披散的人影从树上倒挂下来,他们都是杀人放火的主,区区鬼怪岂能吓住,都提刀赶上去,却见那鬼忽然咧嘴一笑,眼中嘴角鲜血如涌,直直往他们撞过来,众人就算仗胆,眼前一幕到底诡异,被吓得倒退不止的也有。
但那鬼怪却意不在吓走他们,倏忽之间已绕到他们背后,手臂一伸,可见臂上肌肤凹凸狰狞,十分可怖,直直伸着两根手指指向他们眼睛,竟是要戳瞎他们!
这看似平平常常的一招,这些人却恁是躲避不过,穷追之下,他们都慌慌张张往前奔跑,背后那鬼怪叽叽咯咯发出难听的笑声,越来越近,他们便跑的越快了。
忽然,跑在前面的人里有人惨呼一声,叫声未歇,一人紧跟而至,也是惨呼一声,瞬间没了声息。
林子里一团漆黑,那鬼怪的笑声还磔磔响着,众人惊怕至极,点燃火把聚在一起,却见地上是两具身体,还在抽搐颤抖,勃颈之上血如泉涌,那两颗头却正沿着山坡咕噜噜往下滚去,,一颗撞在树干上停了一停,那扭曲而惊恐的表情一下子映入众人脑海。
这时众人才觉出害怕,再也不敢往前,只得转身往回跑,这回那厉鬼只追出半里便不追了,众人心下稍微一宽,却又听那磔磔的笑声又在身后响起,似乎离他们不太远的样子。遂拔腿便跑。
山路崎岖,不少人慌乱间都顺着山坡滚下去,同伴也无法顾及,只顾逃命了。
☆、刀影如虹
夜深如井,四周幽静,躺在狭窄木榻上的人浑身大汗淋漓,脸色几近青白,她嘴唇缓缓蠕动,极力想说出心里的话而不能,呼吸都紊乱了。良久良久,她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轻缓地在唇间吐出两个字来——宁慧。
这两字出口,她眼泪倏然倾落,难掩哽咽,一遍又一遍地轻唤:“宁慧,宁慧……”
是一个如此悲伤地梦境,流景哽咽着醒来,猛然坐起,四周如洪水般的黑暗叫她清醒过来。她埋首膝上,静默不动。
许久才能想起别的事情,她觉得腹中饥饿难/耐,饥饿使人焦躁。
第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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