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学家也并非料事如神。
哪个王八犊子说倒腾海产品不能赚钱的。
晏二公子这钱亏得浑身舒爽。
方才经过的那三四个男人摇摇晃晃地掉头回来,带着满身臭气围住了晏栩。
芝加哥是什么地方?哥谭原型,蝙蝠侠老家,暴力与罪犯的滋生地。
一个满身名牌的亚裔大半夜站在路灯下傻笑,简直就是向对方招手“来啊快活啊,赶紧来抢我啊”。
晏栩擦了擦笑出来的眼泪,站在中央环视了这几个哥们。其中一个人冲晏栩淫笑,还歪歪扭扭地拉下裤链,嘴里含混着说着“臭婊子”“小贱人”什么的。
啊,不仅想劫财还他妈的想劫色啊。
这一年,晏栩念书学习做生意,连睡觉时间都没有哪里还顾得上健身。当年让晏二公子引以为傲的腱子肉早就不见了,此刻高级定制的西装勾勒出他挺拔却瘦削的身姿,路灯下他皮肤透着冷光似的白,黑眸森寒,朝那几人咧嘴一笑,隐隐有些令人心惊肉跳的东西消散在深夜里的。
咚咚咚!
接连几声重物落地的闷响声,街对面抱着酒瓶的流浪汉不耐烦地翻了个身继续熟睡。
那群醉汉全部面朝下躺在马路上,汨汨鲜血从他们身下渗出蜿蜒流向远方。
晏栩迎着黑色头也不回地朝前走,一只手插在裤袋里,一只手拎着西装外套搭在肩膀上,夜风轻轻吹着西装下摆,像一柄满是煞气却自愿归鞘的利刀。
新生活总是兵荒马乱,最累的日子晏栩自己都忘记了是怎么撑过来的。一天连四五个小时都睡不上,咖啡浓茶轮番上阵,实在扛不住的时候就想前半生已经把这辈子的觉都睡足了,所以现在不睡也死不了。
然后他就因为劳累过度晕倒在了电梯里。
他住在最普通的病房里,房间内还有其他三个人,夜晚堵住耳朵还是能听见老头的呼噜声,没有人知道他曾经在北京一床难求的三甲医院有VIP单间,稍微有点头疼脑热,院长都要组织一群主任医生进行会诊。
第二天下午,晏栩准时出现在新项目研讨会上,被一个日裔同事用不标准的中文亲切称为“拼命晏二郎”。
晏栩一愣,好像上一次有人叫他“晏二逼”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
第一年年末,晏栩的投资有赔有赚,帮家里做成的几单的生意收获不错,但他只抽取了合理的佣金,扣除了这一年的学费和生活费,最后手里还剩下十万刀。
他在州法院的网站上以十五万刀的价格竞拍到一辆法拉利Romo。出国后没动过黑卡,也尽量少花家里的钱,他卖了一块手表才把这法拉利开上密歇根大道桥。
那天傍晚,夕阳像打翻的调色盘,从天幕向河面倾倒,深紫、深红、金红、橙红的,一层层渲染着天际,将远方林立的城市大楼映射出万丈金光。
晏栩开到郊外,找了个空地,倒上汽油,将Romo一把火烧掉。熊熊大火倒映在他眼底,他俊美的侧脸沐浴在夕阳光中显得格外阴森。
呵,一辆法拉利而已。
第二年,晏栩终于把这一团乱麻收拾得干净些,除了念书、帮家里做生意、进顶级咨询公司实习外,还有精力在国内开餐厅,就在胡鹏酒吧边上,跟狗皮膏药似的,胡鹏开一家,他黏一家,怎么甩都甩不掉。
胡鹏在北京有六家酒吧,是胡公子废了七八年心血才熬出来的,而晏栩只用了一年就追平了这个成绩。
主题餐厅除了创意优秀,还有相当专业的管理团队帮助晏栩远程处理业务。
每次新店一开张他都要招呼朋友们去暖场,普通客人价格公道,而晏二公子的朋友们“明码标价”,得多交一半,明晃晃的杀熟宰客。
酒局开始时,晏栩这边正是上午,一群公子哥坐一起喝得眼神迷离,口齿不清,手机放在桌面上,视频连线一直不断,晏二少要么背个书包在校园里匆匆赶场,要么西装革履开车去谈生意。
他把时间排得很满,满到没有一丝一毫的精力去分暇给过去。不久后晏栩递交了休学申请,他在项目中学到的东西足够他去下海捞金,再在学校上课只是浪费时间而已。
他姓晏,他的价值不依附于一张毕业证书。看再多的书、写再多的作业,他也发不了SCI,当不了藤校精英。
出国第三年,晏栩正式接管了家里公司在海外的生意,硅谷扶持的两个小项目也都被谷歌收购,那一年他赚得盆满钵满,要不是他姓晏,得低调,都能荣登那一年杰出青年富豪榜。
他在西温哥华买下一处豪宅,玻璃主体建筑,河流峡谷沿森林密布的斜坡蜿蜒而下,满眼都是苍青的云杉树,几缕阳光从缝隙间洒下,犹如置身静谧的精灵王国。
房主是美国人,却是个中国通,知道晏栩是中国高官的公子,暗示晏栩,他知道这是把资产转移到海外,想成交就是一口价,反正钱都是贪污来的。
“买这个房子不为投资,也不为升值,”晏栩直挺挺地坐在白色沙发上,脊背仿佛被一柄利剑撑着,遥望着不远处的树林,眼底闪动着异样的微光,“我们这种人是崖边生长,上头让你怎么死,你就得怎么死。我要是自己一个人怎么都无所谓,可总得给老婆孩子留条退路。”
对方上下打量他一眼,毕竟晏栩气质再成熟,亚洲人的脸看上去总是比真实年龄要年轻。
“你有老婆孩子?”
晏栩没有回答,慢慢喝了口红酒,很久以后才低声道:“曾经有过。”
出国第四年的春天,晏栩打算收购一家东南亚的造船厂,离家万里的游子终于踏上了归家的路途。
三月末,正值玉兰花期,长安街上一朵朵白玉兰在朱红城墙前静静绽放。
晏栩穿着修身的风衣,气质成熟,面色冷峻,鼻梁上架着一副无框眼镜,从国家大剧院向东,经过人民大会堂,路过天安门再拐进金鱼胡同,北京城春风拂面,路两边槐树抽芽,树底下站了个正抽烟的男人,本来勾着个年轻漂亮的姑娘,蓦然一抬头瞥见晏栩,登时就愣住了。
狐朋狗友再次相聚,四年忽然而过。
胡鹏第三家店开在王府井,他端了杯威士忌推到晏栩面前,然后笑眯眯问了两个字:“疼吧。”
这口酒,晏栩怎么也咽不下去了。
良久,他笑骂了四个字:“你他妈的……”
晏二公子回来的消息迅速传遍朋友圈,真八卦的、假关心的、拉关系的还有凑热闹的统统聚到店里。推杯换盏间狐朋狗友又开始相互调侃,非要晏二逼分享一下创业经验。
曾经的晏栩是“这个世界不怕比烂,就怕没有更烂的比烂”的那个“最烂”,而现在他是一众二世祖里最有出息的那个。
有人想效仿晏栩开外贸公司,也做进出口生意。晏栩坐在吧台前,闻言放下酒杯道:“别,一辈子当个二百五够你挥霍的了,出去创业才对不起列祖列宗。”
晏栩说的是实话。
从“别人家的孩子”到“别人家的孩子”,这条路说起来简单,只有他知道路上每一步都是坑。有人为他“姓晏”亮绿灯,但更多的人因为他“姓晏”把他当成败家子糊弄。
他脸长得好,能力也强,懂人情世故,待人接物张弛有度,硬生生把自己那爷爷脾气磨成了孙子调性。吃了两回哑巴亏以后,晏栩发现,这世界上孙子能谈成的生意,爷爷一定能拿下,但爷爷都搞不定的事儿,孙子没个卵用。好说歹说不理你,装腔拿乔就往跟前送,所以他又从孙子变回了爷爷。
可是他发现,脾气这玩意儿磨没了,就他妈磨没了。他再怎么横眉竖眼,也都只是表演。心气已经灭了,却不是在生意场上磨灭的,而是更早以前——是他这四年多丝毫不敢回忆的那个时间。
大丈夫先成家后立业,晏栩的业立完了也该成家了。
前些年晏二公子声名狼藉,这些年他风头太盛,人人都爱浪子回头的故事。不少人知道二公子是为情伤远走天涯,心里始终有一块柔软的白月光,但那也架不住被晏二公子这张脸迷惑的小姑娘前赴后继。老年貌美的晏妈妈不堪其扰,连舞都不能跳得清净,只能把儿子推出去喂狼。
“让你都见,妈妈也不忍心,”晏妈妈坐在沙发上,翻了翻手机里那一百多张适龄适婚的名媛淑女的照片,“你提个要求,见个八九个、十来个就得了。”
晏栩沉吟许久:“懂事、情商高、知书达理、善解人意,好不好看无所谓,重点是能过日子,孝敬父母,体贴老公,照顾孩子的。”
“能过日子,孝敬父母,体贴老公,照顾孩子?”晏妈妈吸了口气,上下打量着晏栩一眼,“你是自己找老婆啊,还是给婆婆找儿媳啊?你妈我这么开明,合着你回大清去了?”
晏栩摇摇头:“我真喜欢这样的。”
“行吧……”晏妈妈犹豫了两秒,又开始数落儿子,“你个讨债鬼,就不能让妈妈不操心,哪怕你说你要个当过模特的性感名媛,老娘都能找到,你要个能过日子的,哪儿有能过日子的呢?”
还真有。
这姑娘的二大爷在中南海工作,她舅老爷曾在晏栩爷爷手底下打过仗,两家稍微绕一绕还沾亲带故,算门当户对。姑娘本人在日本长大,和京圈这些公子哥儿都不熟悉,性格也像温柔可爱的的樱花妹。
临门一脚,晏栩反倒怂了,从见面的前三天开始就焦虑失眠,前夜里上吐下泻,见面当天早上急性肠胃炎进医院挂了三天水。这期间他加了姑娘微信,彬彬有礼地道歉,托人送礼物,还以自己状态不好委婉拒绝了姑娘探病。
肠胃炎痊愈后,准备第二次正式见面,然后晏二公子又重复了焦虑失眠、上吐下泻、急性肠胃炎的流程。
月末,晏栩第三次因为肠胃炎住院时,晏妈妈实在看不下晏栩这坑爹的相亲应激反应,主动向姑娘说,我们家浑蛋玩意儿有病,配不上你,你是个好姑娘,我们不能眼睁睁看你往火坑里跳。
樱花姑娘毕竟知书达理,善解人意,淡淡说,知道了。
此后再也没人提过相亲。
·
晏栩四年不回家的借口都是忙,他时常和爷爷奶奶视频聊天,问问龟儿子的近况。晏爹携夫人在新闻联播里四处访问,晏栩与父母倒是有机会见面,可晏栈军装在身,出国一趟得一层层审批,烦不胜烦。
晏栩在国内的最后一个春节,晏栈在非洲执行秘密任务,最后一次见面是在五道口那处老房子的楼下,当时兄弟俩剑拔弩张,晏栩追着车跑,晏栈为了躲他,连车都没掉头,倒着就开出去了。再后来晏栩慌张出国,连亲哥的“最后一面”都没见上。
四年后兄弟俩再次见面是在秦皇岛的小别墅里,晏栈还没脱军装,直挺地站在门口,逆光模糊了那张严肃又坚毅的脸。
晏栩懦懦叫了一声“哥”。
晏栈这个身高将近一米九的中年男人一瞬间红了眼睛:“关你俩礼拜,四年不理人啊,小兔崽子。”
“我错了,哥。”
晏栈沉默着,胸膛一起一落。
“我不该不听你的话,你说得全是对的。”
“……”
“哥,我小时候不懂事儿,让你操心了。”
“……”
“这么多年一直让你给我擦屁股,我特别对不起你。”
“……”
晏栈咬着牙,避开了晏栩的目光。
四年不见这浑小子,他几乎不敢相信眼前这个成熟的男人是他弟弟。
从前的晏栩是只奶豹子,奶凶奶凶的,总是张牙舞爪,龇牙咧嘴,可一开口就是一声“喵”。而现在的他,一身柔软的绒毛都被扒光了,皮囊上受过太多伤,淋漓鲜血退净,就变成了狰狞的伤,伤痕一层盖着一层,最后终于磨出坚硬的外壳,从此以后刀枪不入,是真正的万兽之王。
他那么大一个弟弟、他不着调又爱耍无赖的弟弟、他天不怕地不怕却又上天入地找不到更好的弟弟就这么消失在时间里,可他不知道去哪里找回他。
晏栈转过脸,悄悄抹干净眼泪。
“说什么傻话,你是我弟弟,再说,你小子当年那么有心,这四年我和你嫂子也没亏待了你的小宝贝儿,”晏栈招手让老婆过来,“过来看看吧。”
“啊?”晏栩蒙逼。
大嫂拎着精致的木篮子,走到晏栩身旁,笑眯眯掀开了篮子上的蕾丝布。
晏栩狐疑着往里瞥了一眼,“嗝”了一声,两眼一翻,当场口吐白沫,不省人事。
“卧槽?怎么回事?”“你给他看什么玩意儿?”“猫啊!他特意为了道歉送我的那只猫!”“猫猫刚生小宝宝,晏栈说送小弟一只。”“没心跳了?!猝死了吗?”“晏栩!!!”
应激性心肌病,是指人在重大的情感打击下,短时间内肾上腺素猛增,抑制心脏的心肌收缩功能,导致心脏泵血功能降低。
简而言之,早已忘情绝爱的晏二公子距离猝死只差一步。这一千多个日日夜夜用孤独与毅力建立的心理防线转瞬间被一只布偶猫土崩瓦解。
然后晏二公子又又又又又撒癔症了。
他要见慕如笙。
不见面不交谈,只远远看她一眼,当作对过去的彻底告别,这块在心头压了四年的石头就能放下了。
晏栩把车停在学校东门,坐在驾驶室里一根接一根地抽烟。他从傍晚六点一直等到深夜十一点,都没看到那抹机械般僵硬的身影。
第二天早上六点,晏栩又换了一辆极其“低调”的辉腾守在胡同口。上班的人群往外走,晨练的大爷大妈往回遛,人潮来去匆匆,直到早高峰结束,临近中午他依然没有见到慕如笙出来。
晏栩狠狠碾灭了烟,下车重重甩上车门,木然地走进居民楼,停至五层,只见防盗门的门把手上盖了一层厚厚的灰尘,门框上褪色的春联还是他买的那副,看样子这间房至少几年没有人住过。
楼道内空荡安静,晏栩沉静的侧脸纹丝不动,春日阳光透过脏玻璃照进来,映得他皮肤素白细腻,眉眼唇鼻立体深邃。
他在门口怔怔站了一会儿,望着春联出神,从外表很难看得出他在想什么。然后晏栩转身下楼,直接开车进了清华。
实验室门口挂着的负责人名牌换成了别人的名字,教职工姓名栏里也没有她的照片。
“同学,你们有没有一位叫慕如笙的女教授?”晏栩拉住一位从实验室走出来的同学,“教生物的,长得好看,但是看着不太正常,像个机器人。”
“没有,生物系很久都没有好看的女老师了。”
晏栩飞奔至办公楼,直接找到党委书记的秘书,问那个人为什么不在清华教书了?她什么时候离开的?因为什么事离职?现在去哪儿了?
当年追她的时候闹得满城风雨,晏栩担心是不是分手之后,她被人排挤欺负,叫她豪门弃妇。
管人事的老主任推了推眼镜,恭恭敬敬将晏栩领到档案室,在晏栩的眼皮子底下,将“慕如笙”三个字输入系统。
晏栩心底顿时一痛。
这三个字,字字如刀。
几秒钟后屏幕上弹出提示栏:
【查无此人】
“您看到了,清华从建校至今的人事记录都在系统里,”老主任摊手,“不好意思,帮不上忙了。”
没……没有这个人?
晏栩慢慢走出办公楼,站在楼门口望向校园。正午阳光刺眼,勾勒出他紧绷而坚冷的侧脸,另外半侧则隐没在阴影中。
总不可能是一场梦吧。
他赴大苟的酒局,路上去便利蜂买了打火机,短短瞥了一眼那个催他结账的姑娘。
从此以后都是他的幻想?
也许他确实一见钟情,但并没有装逼中暑当众昏倒,也没有抽疯跳阳台。那么这四年,他是因为什么远走异乡,又是因为什么不想再当废物?
春风裹挟着校园内的喧哗人声盘旋直上,消失在偌大的的钢铁森林之中。
晏栩越想越冷,烈日正午时分,骇然惊出一身冷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