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明成觉得眼前开始发黑,所有人的脸都带着一副不怀好意的表情——偷瞄、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讶异,震惊,故意压低声音……
她去哪了?她是不是……她是不是被抓了!
顾明成从椅子上蹭地站起来,刚要奔跑才意识到自己只有一条腿,险些摔倒在地,爬起来,急忙找假肢,不对,找拐杖吧!还有,还有……今天是重播的,她可能昨晚就出了事!
他一边骂自己愚蠢反应迟钝,一边顾不上穿大衣,只赤膊穿短袖睡裤往外跑——来得及的,一切都来得及!
她要回来,她得平安回来和他结婚,也许他去求王坚他们说说情,能判个死缓也好,给他留一个念想,他大脑混乱了,完全忘记自己从楼上滚下来摔了几跤,嘴唇跌破了,好腿的膝盖也淤青了,他眼前都模糊了。
就在他急奔到楼下大门口时,才隐隐约约看见从雪地远处走过来一个人,在荒芜苍白的大地上,孑然费力而行,身后拖着一个箱子,那人那身高,不正是傅末丽嘛!
顾明成的心口一松,不知这种轻松里夹杂了多少复杂的情绪,他听着自己的呼吸加速,闷声喘喘,白雾呵气里是心脏在胸腔脱了节,一跌一跌地往深渊里滚。
不是他的呼吸,是她的。
傅末丽穿一身猩红毛呢大衣,戴着一顶黑色绒帽,头发松散下来,脸上淡淡一层素妆,她的腿一抬一陷,从雪地里拔出又迈进,呼哧呼哧地奔到顾明成跟前。
“老公——我回来了!Surprise!”
她大笑着呼出一团白气,伸手去抱他,可见他一点反应都没有,面上似喜似悲,双眼若即若离,再看他受伤的脸和身上的打扮,忙抬起头再看他。
黑色双眸深不可测,忧愁笼罩眉心,没有一丝喜悦,顾明成像看一个陌生人在看她,她浑身一震,向后缩了缩。
他迟迟不肯开口,好像在等她,很久很久,她实在不忍心看他的脸和胳膊冻得发红,垂下目光,冷冷反问:“你都知道了?”
顾明成还是不敢相信,但忍不住一字一句地往外吐:“是你杀了他……我早该猜到的,你是有所计划的——也许这几年来你一直在找一个合适机会合适场合干这件事……”
这话到这里,他有点说不下去,他忽然觉得心脏在绞痛,可傅末丽还是低着头,一言不发。
隔了半晌,顾明成才继续哑声呢喃,不像是求证某种答案,反而是一种梦的呓语:”当你回到家乡,你发现了鸟岛的清苑会所,那个地方简直为你提供了一个完美谋杀的场所——没有监视器,既隔音又不会有人来轻易打扰……所以你决定行动了。
首先你要混进去,可是混进去太难了,太容易暴露自己,怎么办?用假名字注册一个空房间,再打扮成新来的服务员混上岛,因为拿到了房卡钥匙而进到包房里,等谁?当然等叶向东,你可以用前妻的事情敲诈他,让他早到一小时在一楼等你,你再以服务员的身份骗他客人在二楼,于是他和你一起上楼,你可以借口进到他房间,然后趁他不备时给他那么一下,本来你们身型就很接近,你学的跆拳道正好教会你怎么能迅速制服一个人。平常他对你拳打脚踢你从来不还手,所以他一直低估你的反抗,以为你就是个小女孩,根本不是他的对手,可是你不是别人,你是傅茉莉,你是那个小时候被人骂一句都会踢回去的傅茉莉,你是那个一定要以牙还牙的傅茉莉……
他早死了,死得比我们预想得还要早,可能刚到就死了,我们之所以会判断他死在六点四十分以后是因为他叫了服务,其实那不是他,那是你,是你扮演的他,因为整个会所都对叶向东不熟,甚至连讲话的机会都很少,所以也就没人知道叶向东真实的声音是什么,你在剧本里学到可以通过降温延迟尸体死亡时间的判断,所以你调低了空调,可你还是不敢冒险,你只能再演一遍来确保我们认为叶向东是在六点半左右的时候还活着,可是门一关上,你就火速把现场布置好,把一楼的那个烟灰缸连同衣服道具都沉到河底,又以最快的速度穿过臭水河游到对岸,你的车就停在那里,你简单清洗自己后就换上干净衣服,喷上浓烈的香水飞速开车到我那里……为的就是要让我尽早看见你。
我记得当时我们很快就做爱,而且你那么热情主动,就是为了躲避我的观察,因为你当时太紧张了,太害怕了,你很怕在我面前崩溃……
我们都低估了你的体力,以为你是个看上去又瘦又要节食的女明星,一定是柔弱的,甜美的,双手不沾污秽的人,可是我们都忽略了你曾经学过游泳而且游得要比普通人快一倍的事实,而且我相信你不止一次演练过,所有时间你可能都精确地算好了,只等一个机会,而许景琛这时正好与叶向东交恶,你也看出叶向东的歹意,所以你利用了两个人的矛盾而把他们一起干掉了……这太冒险了,太胆大了!哪怕有一点点差池,他们可能都会暴露你,甚至可能联合起来把你干掉……你把叶向东前妻的信息留在现场也是干扰了我们的视线,这导致看起来像是另一个明显动机,而让我在这条线索上越走越远,却忽略了另一个真正恨他入骨的人……
他曾强暴你,欺压你母子,你也曾报过案,多少年,日以继夜地被他折磨、凌辱……那些人最美好的青春时光,全成了你最黑暗的难熬时刻,这最深的恨意当然就是来自最绝望的痛苦……
你遇见我也许是个巧合,但是你确实也希望我这个巧合可以帮助你完成你的计划……我是你这个计划里的一部分。”
说到最后,顾明成顿住了,因为他看到傅末丽的脸在发生变化,那张脸是他有那么一次两次瞥到过的——冷酷,嫌恶,阴暗,扭曲……似乎美丽的皮终于褪去,而露出一个妖魔鬼怪的脸。
可他恨不起来,甚至怨都怨不起来,在这一刻,他觉得自己整个人都毫无力气,像是一个彻彻底底、垂头丧气的失败者——是啊,他从来不是英雄,她也从来不是美人。
这本就不是一个英雄和美人的团圆故事,这是一个英雄失败,美人沦陷的暗黑事故。
他紧紧盯着傅末丽,傅末丽没说话,不辩白不纠正不解释,她就仰着脸看他,似乎等待他下一句的发落。
尽管他的分析有太多漏洞,太多欠缺,根本没有还原当时真实的情况,可她也不得不佩服他的洞察和悟性,或者说,她似乎早就有预感,顾明成迟早会推理出来的,她等的就是这一天,等他亲手把自己送上死刑台。
可是,顾明成却闭上眼,紧紧皱着眉,似乎陷入一场天人交战的挣扎里,但很快,他沙着嗓子低吼一声:“快跑!末丽,快跑!趁着现在还来得及快跑!别再回来!跑得越远越好啊!”
傅末丽没有跑,她笑了,咧着嘴把冻僵的脸都弄疼了,可她还是笑,还是那个坦荡自在的笑,似乎大获全胜:“可是晚了啊老公,一切都晚了,我离不开你了……”
顾明成还没反应过来,就觉得脖子上有种刺痛感,傅末丽的手就捂在那——啊,她手里有刀子?
他被她捅了一刀?她是准备杀了他吗?
顾明成吃惊地瞪着眼睛,眼前的人面目逐渐模糊,他向后退了退……
可是,没有见血!
傅末丽还笑盈盈地看着顾明成,鲜红的唇逐渐落在他嘴唇上。他看着她的脸放大,又缩回,她手里的东西又揣回大衣兜里,他没看清,抬手摸脖子,怎么这么疼还没出血?
脖子僵了,动不了了,他看着傅末丽打开箱子,拿出一个机械,撑开全架竟是个轮椅!他残废了,他是彻底完了吗?自己真的动不了了,还是仅仅是冻住了?
顾明成感觉腿开始发软,还好有个拐杖支撑没彻底瘫倒,就在身子终于往下沉的时候,他才意识到,她刚给他扎了一针!
他跌坐到轮椅上的时候听见了口哨声,轻轻幽幽,就在他耳边,荡出去,扩到茫茫雪地里去——
仔细听,是那首《茉莉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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