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濙对现在的大明天子极为满意,他历任建文、永乐、洪熙、宣德、正统、景泰六朝,沉沉浮浮六十余年,从一个意气风发的书生变成了朝堂的不老松,相比较之下,当今陛下比之永乐大帝,只少了几分亲征的霸气。
时光荏苒, 当年太宗文皇帝能够亲征靖难、五征漠北,是因为太宗文皇帝有太子可以监国,陛下等闲不能出京,乃是时势所逼。
胡濙看着坐在软篾藤椅上对朝鲜肉食者的不理解,俯首说道:“陛下,肉食者鄙。”
“昔项羽杀子婴、焚长安、火烧秦宫、分封天下,汉高祖汉随秦规, 七年定鼎江山。”
“袁绍召董卓入京, 刘璋请昭烈皇帝入蜀, 引狼入室开门揖盗,大汉衰微天下群雄蜂起。”
“司马氏行谬策,招致五胡南下天下凋零,晋惠帝司马衷一句何不食肉糜,贻笑千古。”
“隋炀帝兴洛阳、建江都、开京杭、修驰道、三征高丽,齐头并进,丹阳宫西阁内求毒酒而不得,三尺白绫缢。”
“唐玄宗任人唯亲,尾大不掉终酿安史之乱,煌煌大唐,天子九狩京师六破。”
“宋太宗重文轻武,燕云十六州,五百载空唱悲歌,后大念祖宗之法, 与宋太祖革故鼎新背道而驰, 三百年大宋朝,党祸盈天。”
“胡元内外争锋,纵失规矩, 兄弟阋墙骨肉相残,神器旁落,天下易主。”
胡濙从先秦之后,将一手好牌打的稀巴烂的几位,总结的非常到位。
项羽杀子婴烧秦宫,这其实不算什么,但是项羽分封天下,搞得楚汉相争,历经东周四百载的历史思辨,大一统已根深蒂固,楚霸王英雄盖世,也难逆历史洪流。
朱祁钰对一些历史细节不是很了解,他有些奇怪的问道:“当年隋炀帝在丹阳宫求毒酒而不得?”
“是。”胡濙俯首说道:“隋炀帝曰:天子自有死法,何得加以锋刃!令狐行达、马文举等将不许,缢杀之。”
隋炀帝的不想死于斧钺之下,请毒酒,众叛军不给, 最后解下了自己的练巾, 让令狐行达勒死了自己, 结束了荒诞不经的一生。
朱祁钰对隋炀帝的下场心知肚明,隋炀帝最大的问题,就是打仗打输了
放在大明的语境之下,朱元璋也好、朱棣也罢,父子二人,十三次征伐漠北,仅仅洪武五年尝一败外,战战皆胜,若是朱元璋或者朱棣,三次亲征皆大败而归,那大明也得亡。
大规模的国战向来如此,败者入土、赢家通吃。
稽戾王朱祁镇是怎么死的?还不是败者入土?
历史上的明代宗顾念亲亲之谊,不舍得杀了明英宗,可朱祁钰不会惯着这个好哥哥。
“那大明呢?当以何亡?”朱祁钰有些好奇的问道。
一个混迹于朝堂六十余年,巡抚天下又身居高位,一生反反复复的政客,大明礼部尚书,对大明的顽疾,又有何等看法?
大明当以何亡,这个问题,其实犯了大忌讳。
胡濙认真的思索了许久说道:“陛下真的要问?”
本来,朱祁钰就是话到这里,话赶话有此一问,胡濙总结了历朝历代亡国之祸,可这个话题在大明讨论,实在是有点忌讳莫深。
但是看胡濙这個意思,似乎胡濙真的思考过这个问题,而且是深思熟虑。
“胡尚书稍待,兴安,宣于少保和宁阳侯来。”朱祁钰坐直了身子,意识到这是个极为严肃的问题,便让兴安把于谦、陈懋喊来。
于谦是百官之首,武清侯不在京师,陈懋是大明武勋方面扛鼎之人。
于谦和陈懋联袂而来,本就到了黄昏,于谦和陈懋要来讲筵,索性就放在了一起。
胡濙等人到齐了,腹稿也打好了,他其实想了很久很久。
“闻帝王之治天下,有大本,有急务。”
“本,正心修身,建极以为亿兆臣民之表率者,图治之大本也。”
“务,审几度势,更化宜民者,教养四方六合八荒,救时之急务也。”
“现今大本虽立,而不能更化以善治,譬之琴瑟不调,不解而更张之,不可鼓也。”
胡濙写了六十年奏疏,张口就来,朱祁钰咂了咂胡濙的话,一个皇帝的本职工作,分为大本和急务,确实如此。
胡濙的声音陡然高了许多,朗声说道:“恭惟我皇上,践祚以来,正身修德,讲学勤政,惓惓以敬天法祖为心,以节财爱民为务,图治之大本,即以立矣。”
马屁,朱祁钰选择性的无视。
胡濙画风一转,表情有些悲痛的说道:“今上谓臣曰:大明当以何亡,臣惶恐言五事,一曰:宗室骄恣;二曰:庶官疾旷;三曰:吏治因循;四曰:武备松弛;五曰:财用大亏。”
“臣闻今之宗室,古之侯王,其所好尚,皆百姓之观瞻”
胡濙一共谈到了五个问题。
宗室靡费过重,在正统年间,每年宗室供养就占据了大明财政收入的三成之多,而大明军备一年不过两成。
如此靡费,是和当年立国之初,天下凋零疲惫,为了天下归心,朱元璋不得不派自己的子嗣,镇守四方,谓曰藩篱。
但是随着时间的流逝,尤其是靖难之后,对宗室子弟防范亦密,先夺军权,再设藩禁,各藩王失去了藩篱的作用,再让各种亲王郡王出京镇守已经失去了意义。
自景泰四年起,天下宗室迁王府入京以来,这个问题得到了部分的缓解,但是力度依旧不够。
第二个问题,人才和任用问题,胡濙纵横官场数十载,活得久见得多,德不配位,名不副实,才高难就之事,数不胜数。
李贤、王翱、李燧这些人的经历是大明朝堂的一个缩影,在人才的选拔和任用上,比如非翰林不入阁的规矩,就是典型的肉食者鄙的政令。
胡濙简明扼要引用韩非子中的宰相必起于州部,猛将必发于卒伍来阐述自己的观点。
在胡濙看来,庶弁将立功赏罚分明和进士出任州部同样重要。
第三个问题,则是老生常谈的吏治问题。
在这个问题上,朱祁钰不是没下功夫,宪纲事类九十六条,御史犯法罪加三等;
考成法逼反了南衙阴谋家,朱祁钰也要推行;
反腐抓贪,甚至专设反腐厅,用行政打压贪腐之风。
虽然已经颇有成效,但仍然存在考课不严,名实不核的问题。
大明的监察制度仍然是大明木桶最低的那一块板。
胡濙一针见血的指出,大明的都察院名不副实,若是都察院再这么名存实亡,追求清誉而枉顾本务,陛下应当大刀阔斧的直接裁撤另设。
朱祁钰给了都察院很多次机会,先是王文,而后是陈镒,现如今是贺章,都察院如此频繁的更换总宪,就在给都察院机会。
胡濙的意思总结为一句话就是,能干就干,不能干就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