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寿命短暂的种族,死亡一直是任何人类文明都无法抹去的阴影。
青春与活力终有一天会化为迟钝与腐朽,曾经以一敌百的老将最终却屈辱地死于年青时绝对不会败北的对手刀下。
所以古来里加尔的帝皇亲王、大公贵族们无不苦苦寻求长生不老之道,这其中有不少宁可牺牲万千子民去触碰禁忌之道也要永远地活下去。
可他们不明白,对情感丰富的短寿种而言,看似赐福的长生其实是一种诅咒。
因为一切都终究会归于乏味,当世间不再有任何能让你心跳加速的事情时,所有的事情都已经见了千百遍因而一切皆是“怎样都好”与“无所谓”。这种麻木空虚但却永恒的“活着”又与“死”有什么区别。
或许是作为这种观念的反例,在灾害频发生命更加易逝的新月洲,也便诞生出了这样一种主要是在武士阶层流传的别样哲学——人生或许不必很长,但要让自己的死具有美感与意义。
如同花期短暂而绚烂的樱花,在枯萎的一瞬间漫天飘零的花瓣既意味着死亡却也美不胜收。
以“美丽的死”来升华短暂的一生,比起浑浑噩噩地活着,死得有意义才是武士们所追求的极致美学。而主人翁视死如归英勇就义,也往往是各种武勇传说当中必不可少的环节。
基于这样的文化基调,在一部分接受了和人文化输出的帝国文人口中,和人的武士化身为极其崇高悍不畏死又无比忠诚的勇者,是贪生怕死的帝国骑士所无法比拟的浪漫存在。
而经受这种文化教育熏陶成长的人在思路上到底与里加尔人有多大区别,当那群摇摇摆摆人多势众一眼看不到头的亡灵从黑暗中走出时,洛安少女清楚地意识到了。
“我留下来,各位撤退吧。”首先是一只手臂受伤的鸣海如是开口,他深知自己战斗力已经受到极大折损因而咬牙做出了这样的觉悟。紧接着旁边的老乔又接着阻止了他:“你背负着比我更重大的责任,断后交给我吧。”
弥次郎咬紧了牙关一言不发,博士小姐抿着嘴唇看着这一群武士,就连虎太郎也因为他们崇高的牺牲精神而久久无法发言——在这样大义凛然的氛围之下,米拉尴尬地犹豫了几秒,最终还是决定开口。
“那个,打得过的。”亚文内拉底层出身的佣兵小姐无法理解大洋彼端武士们的美学,作为备受歧视的洛安人,她迄今为止十余载的人生有大半都是在努力克服尝试艰难求生。
所以她无法理解这些人会在局势尚未到最绝望的情况时就轻易放弃开始追求崇高自我牺牲的做法。
即便可能都会誓死奋斗,但追求的终点却是不一样的。
冒险者的誓死奋战是为了紧紧抓住哪怕仅有千分之一的存活几率,而武士们的战斗则是想给自己写下一个华丽的句号。
可又有什么样的死是真的华丽而绚烂的,死就是死,什么都没有剩下。
再也吃不到美味的饭菜看不到漂亮的景色,无法体验到完成任务获得报酬的成就感,无法学习更多的知识见识更多人与物。无法听到亲朋好友的欢笑,曾经的遗憾也再无弥补的可能,余下的只有无尽的空虚与寂寥。
平凡的里加尔人出身的洛安少女,即便与他们共同旅行并肩作战,也许也永远都无法理解尊贵的武士老爷们对于高贵死亡的追求。
但这还有另一个原因。
她对于绝望的定义也许要远比哪怕年岁更高久经自律刻苦文化熏陶日日夜夜苦练剑技,却始终只是驻足于青田家高墙大院之中鸣海等人。
要更苛刻一些。
疲惫与困境是确实存在的,尽管实际上从虎太郎下山求援到往返再到进入洞窟或许还没有超过30分钟的时间,但高强度的接连战斗未得休息足以令人注意力涣散。
但这是第一次这样吗?
从登记挂牌成为正式的冒险者开始,有多少次的战斗是拥有十足胜利把握的。又有多少次是处在艰难的情景之中仅凭毅力咬牙撑下来渡过难关的。
她理解不了。
还能呼吸,还能挥剑,虽然因为接连战斗和有毒的环境而十分疲惫,但头脑是清醒的。
既然如此,为什么要考虑什么让谁留下牺牲断后这种事——“这是缺乏远见与大局观的天真”也许假如她开口说出这些质疑,鸣海他们会这样反驳吧——可作为专家,所学习的那些格斗技巧与军事知识,不正是为了拿来将“天真的构想”化作“现实”的吗?
为什么他们看起来似乎并不打算拼死一搏便准备放弃了。
她理解不了,即便是同伴,由于出身的文化是如此迥异,双方在面对这种局面时产生的第一想法也依旧可以有天壤之别。
而且她没有足够的说服力,哪怕米拉开口说了能赢,鸣海和老乔也依然只是沉默以对。
她终究只是一个年轻的女孩,在武力尽数为男性所把控的新月洲武士社会,尽管她证明了自己的战斗力,却仍旧避免不了会被轻视。
“我们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米还多”尽管并未直接开口说出来,但这种常见的仗着年长便认为自己全部正确的思维仍旧通过沉默被传达了过来。
正确与否不是高位者最在乎的东西,权威不容置疑,除了地位以外年龄也通常与权威和资深挂钩。这是任何一行都有的规则,哪怕年青人更有才华与实力也需要低头做人攀上高位再发言。
米拉知道这些,所以哪怕她感到无法理解,也只是言止于此。
所幸这种浪费时间的尴尬气氛没有持续多久。
因为亨利在。
“后面,爪子磨地的声音,又是之前那种野兽,两只。”听力优越的约书亚再次捕捉到了爪子摩擦地面的声音,他直接用简单的语言报出了关键讯息。而绫在听闻这个细节的时候像是为了缓解队伍中的尴尬,也像是忽然灵光一闪,“咻——”地一下立刻掏出了笔记本:“啊!就是这个。”
“岩虎虽然作为猫科又擅长攀岩,但实际上由于爪子需要用来捕猎大部分时候它们是用肉垫的部分扒着墙壁。爪子是收缩在里面保持锐利的——可那种诡异的野兽尽管也会攀爬爪子却无法回收因而造成了严重的磨损,这更像是熊或者狗——”
她用极高的语速叙说着:“考虑到其它的多种特征以及一路上遭遇的大部分都是正常生物的外观。可以认为多种生物的嵌合体会因为生态不同而出现器官的互相矛盾——”
绫在不到7秒内的时间里说完了一大段话,而其他人则打消了之前有些尴尬的理念对立立刻整理好了阵型围着那几支无法拿起的秘银武器对着两边分别到来的敌人进行警戒。
“我听不懂,有什么是和我们眼下处境相关的吗?”米拉直言不讳,而绫思考了一下:“你能变成用手支撑地面用脚握着武器吗?”
“呃——”洛安少女愣了一下,然后认真地思考了一会儿:“我可以试试。”
“不是那个意思。”博士小姐立刻摇了摇头:“就好像你想砸破盔甲会用锤子,切割东西则用锐器一样。生物的各个部分也有着自己明确的用途。将这些东西强行整合在一起可能会导致互相矛盾。”
“就像一个瘦弱的人却选择了重型武器,一个穿着全身重甲的人却试图使用敏捷的刺剑?”白发的女孩儿以她自己的思路理解了绫的意思。
“大概就是这样,现成的生物体具有自己完美的协调性,不像七拼八凑的个体可能各个部分会互相排斥,这种不合理的东西——”
“是确实存在的呢,踉踉跄跄在走过来。”鸣海脸色有些发白地看着那些缓慢靠近的亡灵。
“是的,但这种不合理的东西,就好比分明装不上去的七巧锁——”绫继续解释着,她过于学术化的讲解有些难以通达意思因而越来越焦急——旁边的亨利适时地接上了一句:“只能用蛮力强行维持在一起。”
“黑的血——”米拉忽然想到了一些什么,几乎每次与这些东西相关的事物出现时天空都会泛起淡淡的黑雪。
而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位出众的魔导师曾说过那是实质化的魔力。
“自己不具备维持正常的活动能力,是以强大的魔力维系在一起的。”亨利用精简的语言作了总结:“换句话说——”
“当这些东西被丢上来的时候,也就代表这洞窟里那个不论是什么的东西,已经被逼到绝路了。”
思路一下子明晰了起来,明明类似多种猛兽合体的那种野兽更加强大,却在袭击一次之后便换成了正常的岩虎。一部分袭来的生物有血有肉除了一些行为以外就是正常的野兽,一部分却流着黑血有着不正常的大小和体貌特征。
底牌和精锐,需要消耗魔力来运用。或许是维持的消耗实在太大所以之前才尽可能想用别的东西来阻止一行人,但现在在土蜘蛛、百足、人面鸟以及岩虎都被斩杀了以后,那个对象不得已也只能强行投入之前已经损耗过的精英战力,甚至将过去战死在这里的武士也复活起来一拥而上。
士气忽然回涨了。绫在短短几十秒内的一通解释尽管有许多人没有彻底听懂,但亨利最终的总结他们却是听明白了。
他们疲惫不堪,但对手同样已经陷入死地。
接下来就回到了武士们熟悉的环节——狭路相逢勇者胜。
贤者蹲了下来,所有人都眼看着他伸手握住了就连咖莱瓦用尽吃奶力气也无法撼动分毫的秘银长矛。
然后把它强行提了起来。
“......”试过上手的弥次郎有些无话可说地看着这一幕,但却也没有过多计较只是握紧了刀。
微弱的光芒开始闪烁,即便强行把它握起,并非矮人的贤者依然无法获得这把武器的认可——它开始抵触这个打算强行使用自己的对象,进而凝聚起历经几个世纪之久符文仅存的魔力——
——而这也正是亨利想要的。
——他根本没打算把这些武器拿来正常使用。
“嘶——呼——”一闪一闪的符文光芒聚集,强行握持不认可你的魔法武器会带来严苛的后果——许许多多的里加尔冒险故事和佣兵之间的口口相传都讲过这样的故事——有灵性的武器会自己选择自己的主人,而不适格者的强行使用。
则会让武器在抗争之中出现两败俱伤。
“咻——!”亨利丢出了手中的符文长矛,它直直地扎进了亡灵堆之中,下一秒残存的所有符文魔力在一瞬间爆发开来,将整支秘银长矛炸成两截的同时也在武士遗骸中间开了个大口子。
“嘭——轰——!!”洞内掀起的冲击波吹得一行人有些睁不开双眼,但一行人回过神来却发觉这并不是实质性的爆风——魔力的爆炸没有他们想的那么大,一瞬间只是有一种像是气流一样的东西穿过了他们的身体,但这只是人体内的魔力对外界的感知,并不是真正作用在皮肤上的气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