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宦作者:陈灯
第4节
楚昭摇了摇头道:“一日不练便要手生荆棘,生疏了,习字并非为了应付检查,将雪石代我写字的拣出来收好,莫要让他知道了又要胡思乱想。”
常欢伺候楚昭多年,知道他一贯拿定主意便不改的,抿嘴笑道:“雪石也是一片赤诚,怕殿下累到了,都这个时辰了,倒是新来的霜林小公公说防着您还是要练字,没让我们收拾书桌呢,虽然实心眼儿,倒合适了。”
楚昭微微诧异,自起了身走出外殿来,果然看到书桌上仍摆着平日练字的笔墨纸砚,砚台里的墨都是刚磨好的浓黑油亮并无凝滞。他看了眼外头刚端了铜盆回来的双林,这个人来了几日,总是默默的不说话,偏偏心细如发动作谨慎,四公主的事也是他发现的,倒是并没有表面表现出来的那样实心眼,心思十分灵便,如果三弟当时没出事,他原该在这宫廷里头出了些头吧。
他拣了拣看到桌上一叠纸,一些是雪石今天写的,一些却是他从前多写的字,有时候他时间充裕,多写了一些,然后挑了好的交了,多余的字雪石便专门收起来以备不时之需,那些多余的字和雪石的字都混在一起刚好凑够了一百字,他顿了顿,对双林道:“你把雪石写的字挑出来放一边。”
双林低声应了,过来拣了拣,细长的手指轻而灵巧,纸张只发出细碎的翻动声。楚昭冷眼看着,却真的能将雪石写的字和自己的字都分开了,雪石在临摹自己的字上下过功夫,乍一看是看不出的,一直只有自己和雪石能分出来,这个新来的小内侍,却又是如何分出自己和雪石的字的?他却不记得,从前三皇子楚煦习字之时,他依王皇后的吩咐,专门给三皇子写过一本字帖的,双林贴身伺候三皇子,自然是见过太子的字见熟了的,自然而然便拣了出来。
皇家教养一贯要求喜怒不形于色,否则会让下边人迎合喜好,更是忌讳让身边人太过了解自己的心理和举止,楚昭一贯克己复礼,虽然隐隐有些忌惮,却又觉得自己是不是把三弟和妹妹的事迁怒在奴才身上了,因此仍是拿了惯用的湖笔来,提笔专心写字,将那一丝忌惮撇到了一旁。
第27章出阁讲学
第二日果然楚昭带了雾松和几个侍卫出了宫,直到晚上才回来。雾松还给双林带了几个外头买的玩物,其中一个象牙陀螺,十分精美,上头镂着树石人物,青翠可爱,当背中央凸有一寸长铁针,用手一旋陀螺久久不停犹如一团青影。双林哑然失笑,这宫里宫女内侍们喜欢凑在一起玩陀螺为戏,只是双林却是没兴趣的。雾松笑道:“你年纪轻轻小老头一样,正该多玩玩,外头好玩好吃的东西多,只是进宫盘查太严了,活物和吃食是肯定不能带的,其他东西查得严。”一边又从怀里掏了两本话本道:“这是新鲜出的话本,我可是央了殿下带着才带进宫的,我们身上可不好带,知道你喜欢看书,给你看。”
双林连忙称谢,接过话本,看了看标题,一本《剑侠》、一本《三国志平话》,十分吃惊道:“殿下居然替你们带进宫来?不是说从前冰原带进来被责骂了吗?”要知道楚昭可是个正经受了帝皇教育的皇太子,如何会允许带这样的话本进宫?
雾松悄悄笑了笑道:“冰原那事其实不亏,虽然被责打了,殿下后来很是着意抚恤他,后来带我们出宫,都主动派人去打听有什么新鲜话本,也专门带我们和侍卫们去看过戏,你只小心些别传出去给旁人看到了。”一边又感慨:“不说别的,殿下待我们是真正好,这话本他看过也只是说都是些市井荒唐之言,却也不禁我们看的。咱们这些跟在殿下身边近身伺候的,不说内侍,那些侍卫们也哪个不是对殿下死心塌地的。”
双林抿嘴笑了下,这东西也就雾松这些常年在深宫里的古人喜欢看,像楚昭这种博览群书的,还有双林这种前世有过电视电影和各种丰富媒体熏陶过的,哪里看在眼里,看起来楚昭也不过是在笼络人心罢了。不过即使是这样,也并不令人觉得反感。双林怀疑自己是不是已经被这阶级分明的社会奴化了,以至于连楚昭这样的举止,他居然恍惚也会觉得是一个很好的主子了,但是他却一直牢牢有着根深蒂固的一颗不肯为奴的心。
日子很快便到了太子出阁讲学的正日子,那一日双林并没能跟在太子身边,是雪石和雾松跟着的,双林只在东宫候着。寅初,天还黑着,太子就已起身净面用了朝食,着了吉服,寅正便已乘了步辇出了东宫。直到晚上才回了来,双林迎接时看太子仍是一派稳重沉着,他身旁的侍从却人人尽皆喜气洋洋,得意之色尽显。
待到伺候太子殿下歇息后,回了内侍住的地方,雾松才兴致勃勃地和双林说话:“你都不知道殿下有多威风!今儿一个个文臣大儒上来问殿下,殿下从容不迫,对答如流,风姿卓越,那些大学士们个个赞不绝口,都称赞咱们殿下是天纵英姿,乃国家亿万年无疆之福!”
双林看雾松兴致勃勃从大学士们看太子殿下平日习字的书帖起,到讲学之时诘问太子对答如流,大臣们如何佩服赞赏,陛下如何骄傲欣慰,太子殿下如何全程不骄不躁,谦虚稳重却又丝毫不怯场,阁臣们如何心悦诚服滔滔不绝,当场赋诗之时又是如何惊才艳绝,阁老夸太子殿下聪颖机悟,博识有才辩……反反复复直说了一个多时辰,直到都要熄灯入睡了,才意犹未尽地结束了话,最后才与有荣焉地对双林感叹道:“双林啊,我今儿才知道死心塌地四个字怎么写的,能跟在殿下身边,那简直是我八辈子才修来的福气啊……你若是今儿见到殿下那风姿,你才知道……”
双林心中含笑,看雾松这几乎和后世一样追星的派头,知道如今太子殿下在雾松心目中,简直如同偶像神灵一般了,想必这一次太子在朝堂上的政治首秀,是圆满之极的了,元狩帝通过这次太子出阁讲学,极好的表明了自己的态度,让这些日子因为帝后不和而产生的对太子的不利倾向和朝廷的一些不安的声音压了下去,而年方十四的楚昭英俊温和,天资聪颖,仁义有德,博学谦虚,以他一贯的风姿,双林毫不奇怪他会在这场首秀中得到文臣们的支持和拥戴。
毕竟古往今来,一个仁厚又好学的帝王,历来都是文臣们所喜欢效忠的主子。相比之下,铁腕寡言的元狩帝孤僻而难以捉摸,大楚又才刚刚从战乱中恢复安稳十来年,朝中武勋们影响尚在,一个稳重温和的继承人让文臣们更喜闻乐见。而可想而知,以洛太尉为首的武勋们,也只能硬生生地吞下了这口气,在一片歌颂赞赏少年太子天资聪颖,博学多才的赞歌中,看着元狩帝不动声色地将后宫那不和谐的音符,悄然压制在了后宫之中。
元狩帝给了皇后和太子如此荣宠,东宫一片喜气洋洋扬眉吐气,大家都以为皇后应该就着这台阶下了来了。谁知道即便如此,王皇后依然故我,与陛下并没有和解,每日只是领着小公主教养,听说亲自教小公主说话写字,所有宫务都已不理,全丢给了尚宫们处置,连端午宫宴也未出席,前朝更是几不踏足,更不见命妇们的朝见,只是称病不出,俨然成了隐形的皇后。
雾松和冰原少不得私底下悄悄叹气,道皇后不体恤太子殿下的艰难,双林心里却知道,王皇后大概就是那一种外柔内刚的女人,虽然表面温和理智,实际却性烈如火,她之前虽然遇到那么多的磨难侮辱,都一一忍了下来,精心谋划,步步为营,那是因为元狩帝待她始终爱重,因此她才能咬牙撑着,之后为了孩子,更是勉力前行,然而当自己的孩子接连出事,她自然是再不能接受作为罪魁祸首的元狩帝,大概甚至也是求全责备自己没有保护好自己的孩子,因此不肯再让步和原谅。
只是楚昭到底还是个十四岁的孩子,表面上依然每日沉稳泰然,每日课业结束后都会去坤和宫陪着皇后和小公主用膳,然后才回东宫,然而近身伺候的人却也都看得出他情绪的低落来,郁结之怀时时现于字画之中,却都无法可想,因为太子殿下一直稳重自持,极少有什么娱乐项目,每日起了便是上文武课程,然后见东宫官员,处理东宫事务,有时候会被陛下召去学习一些朝政,旁听阁臣议事,晚膳从坤和宫请安回来,便习字歇息,自五岁开蒙起便是如此,刻苦如苦行僧,却从来没有一人说过太子殿下需要玩一玩松快松快,身旁伺候的人更是战战兢兢绝不敢引太子亲近什么不好的生活习惯,他毕竟是储君,帝王教育便是如此。双林看着倒是心里暗叹,这样压抑孩童天性培养出来的帝王,等登基无人管制之后,不是放飞自我骄纵淫佚,那也必定要有一定程度的心理变态呀。
然后数日之后他们才知道王皇后并非完全不在意这个自己一直最关心的长子。出阁讲学之后,楚昭开始更多的参与到了朝政中来,偶尔在元狩帝的要求下对一些朝堂政事发表评议,楚昭虽然年幼,却秉承中庸之道,但发议论,无不引经据典,十分妥帖又不失少年新锐意气,朝堂对这位年轻太子颇有雏凤之声清扬的赞誉,正是这时候,王皇后上表,请为太子选妃,元狩帝一看便允了,着宗人府与礼部参议,钦命天下各州县,选送适龄良家淑女,于次年正月选太子妃,如无意外,太子将在次年,也就是十五岁大婚。
此事在太子出阁讲学之后也在朝廷内外后宫中掀起了不小的浪潮,论理太子殿下也十四岁了,选太子妃不奇怪,但如今福王和瑞王都未并未有王妃,宫里也一直并无消息,如今王皇后出其不意来了这一招,显然无论是太子读书还是成亲这样的人生打算,她都早有打算,即便如今蛰伏称病,也并不影响她为太子细心绸缪。众所周知东宫选妃不仅仅只是选太子妃,同时将会封至少一到两位东宫良娣,如果选得合适,太子成婚后,不仅仅将到太子妃这一系的支持,更重要的很快生下嫡皇孙,羽翼将更进一步丰满起来。元狩帝不假思索地同意,也意味着皇后和太子依然简在帝心,加上前阵子的出阁讲学,朝廷上下皆心中雪亮,这是元狩帝依然支持这位嫡长子的风向标,如今论起有资格角逐皇位的,无论是先帝一系的福王楚旼还是大皇子楚昀,在朝中并无名声建树,又并未册封皇子妃,显然与太子的政治资本相比,拉下了一截,一时朝中的风向明确,东宫自然再次成为炙手可热之处。
东宫伺候的人自然也是喜气洋洋,楚昭一如既往的不骄不躁,也并未谈论过此事,虽然太子妃嫔的选定历来都是皇帝皇后钦命,没太子个人选择什么事,但作为一名青春期少年,对选太子妃一事似乎毫无憧憬向往,更不好奇,仍然该做什么做什么,就连双林看着也要暗自佩服。
第28章出宫
这日休沐,楚昭却安排了出宫,向来他带的都是雾松,这次却独独点了雪石和双林。
双林暗自纳罕,雪石这些日子一直说嗓子疼,没到太子跟前伺候,却也并不去御药房拿药,只每日在屋里歇着,楚昭问过,赏下过几次冰糖燕窝之类养嗓子的吃食,却也不见雪石销假当值。楚昭点了雪石和他出宫,雪石也并未拒绝,双林知他一贯清高,也不敢问他,只悄悄问雾松有什么注意事项。
雾松笑道:“也并没什么,太子出宫,还会带侍卫的,所以咱们只管谨慎伺候便是了,和宫里一样伺候着便好,若是去国舅府,那更便当了,国舅府上伺候惯了的,咱们并没什么差使,殿下也不是个难伺候的。”他顿了顿,又轻声道:“我估摸这次大概不是去国舅府,否则昨儿就该命人写帖子去了,又特特带了你和雪石去,只怕是殿下想要散散心,雪石一贯是和别人不同,殿下再不使唤他轻贱他的,这次带了他和你出去,你灵醒些,只做好贴身伺候的活好了。”
双林暗暗记了,第二日果然楚昭带了雪石和双林乘了车子出了宫,才出宫便在车上换了衣服直接在御街下了车微服出行。楚昭换了一身深蓝色锦袍,束着玉冠,腰间佩了宝剑和玉带钩,宽肩窄腰,长身玉立,整个人爽朗清举,神秀仪然,雪石则换了一身云罗浅紫色缎袍,戴了个抹额,上嵌着猫眼宝石,紫色原最挑肤色,衬得他分外贵气,雪白脸上眼如点漆,人美如玉,风流内蕴。两人都是自幼养成的一股傲气,长得又都好,并肩而行时,仿佛哪里娇养出来的一对富贵兄弟。双林一身浅绿色素服,跟在身后,一望便知是小厮,后头又有两名侍卫牵着两匹马跟着,俨然便是贵公子出行,路上平民百姓看着是贵人出行,自然远远走避开。
楚昭也似乎并没有什么要事,只是带着雪石上了马缓缓走了一会儿到了京郊处,才和雪石两人纵马跑了起来,双林则在一处花林处设了毡毛毯坐席,只看着侍卫们簇拥着楚昭和雪石出去跑马了一轮。这日天气晴朗,又是盛夏,野外天高风大,幽涧花落,疏林惊鸟,果然景致颇好,楚昭与雪石足足跑马了两个时辰才回来,下了马双林连忙上前倒茶,看到楚昭额头上都是汗,又给他递了汗巾,楚昭也不接,自拿了自己身上的汗巾一边擦汗一边笑着对雪石道:“好久没这么痛快了。”一边拿了杯茶递给雪石。
雪石原本冰白的脸如今经过纵马透出了血色来,额头上也密密的渗出了汗来,倒显得面如桃花的娇艳来,雪石接了茶喝了两口,抿了嘴,胸口兀自起伏,却也不说话,楚昭笑道:“从前还小,总想着长大了出来和你试一试垂杨系马,高楼持觞的少年意气,忙了这些时间,今儿也算是一了夙愿了,坐一会儿我们出去找个酒家松快松快,还去从前我们常去的丰乐楼如何?”
雪石冷笑了声道:“这里倒还清净些,去了那人来人往的地方,外头认识爷的人还少么?如今爷也是要娶妻的人了,哪家公子不忙着和爷结交呢,哪里来的清净!”
楚昭看了眼双林,双林看楚昭不要人伺候,早远远站在一旁树下垂手而立,仿佛对这边全不关注,转头看了一会儿温声对雪石道:“我知道你心里这些天不痛快,我和你岁数相仿,自幼一同长大,如今我要娶妻了,你却家逢大变,这辈子与世俗夫妻之事无缘……心里必是难过。”
雪石不料楚昭忽然单刀直入,十分难堪吃惊地抬眼去看楚昭,嘴唇微张,眼圈却已是红了,抿了嘴低头,却也不再看楚昭。
楚昭却不再说话,席地忽然跪坐在毡上,手一挥展袖将一侧的琴拉了过来置于膝上,手一挥已弹起琴来,琴声开阔犹如流水,意境峰回路转,有时犹如烟生雾转云水跌宕,有时又如层云叠嶂散开现出九天明月,风过林间,叶生簌簌,楚昭垂睫而坐,手挥五弦,乌发翻飞,广袖飒然,竟是令人心旷神怡犹如画卷。
一曲弹毕,他看向雪石,双眸深邃,清声道:“雪石,你看这人世之乐,或有四季之乐,春之赏花秋之观叶,夏之听风冬之拥雪;或有山水之乐,行于壮丽山水之中忘却凡尘;或有知己三五之乐,相交莫逆,白头相知;或有书画乐曲之乐,寻章摘句,词翰华美,音律动人心魄;或有美食佳肴之乐,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这一切难道比不过区区夫妇闺房画眉之乐,儿女膝下承欢之福么?蝼蚁尚且贪生,人之一生不如意者十之八九,你看我虽父母高堂俱在,却又几时享过俗世烟火家庭一饭一蔬之乐?虽然你此生已无缘妻子情爱之事,我却希望你能多想些别的开心之事,莫要拘泥于得失之中,百种须索,千般计较,倒负了这人生……我记得幼时你志向高远……”
雪石抬眼看向楚昭,忽然断口道:“殿下,别说了!”楚昭住了口,看向雪石,连双林都被雪石这忽然的暴喝吓了一跳,悄悄看过去,看到雪石与楚昭正对视着,雪石肌肤之前因为纵马疾行的血色已经散去,苍白一片,下巴微微抬起,双唇紧抿,望向楚昭的目光明净哀伤,刹那之间,双林仿佛被闪电划过脑海,被那一双几近于绝望的眼睛给触动,心里微微颤抖起来,忽然澄如明镜,一片透亮。
然后雪石双眸涌出了泪水,楚昭将琴置于一旁,上前拥抱于他,雪石埋首于楚昭怀中,终于哭声渐渐大起来,声嘶力竭之后又复哽咽,楚昭一直低头耐心地抚慰他,他话并不多,只是偶尔低声说一两句。双林与两名侍卫一直远远站着,不敢上前惊动太子,看雪石最后终于平静下来,头枕着楚昭的膝盖仿佛睡着一般。
直至金乌西落,落日霞飞,楚昭才带了人回宫,他与雪石依然两人策马在前,鲜衣烈烈,雪石仿佛哭过一场以后终于完全再无芥蒂一般,时不时侧过脸和楚昭说话,残阳暮色中他脸颊艳如桃花,笑容哀伤,瞳深似渊,而楚昭虽然容色淡淡,却温柔耐心,二人一路并辔而行,仿佛仍是昔日伴读良友相携而行,而不是主奴之别,唯有心里存了事的双林看在眼里,觉得这落阳里的一幕分外惊心动魄,以至于许多年后他仍牢牢记得。
双林回了宫里,冰原专门跑来探听殿下今天出宫主要做什么,当知道只是和顾雪石在郊外跑了跑马散散心后,撇了撇嘴道:“殿下总是心软,定是那家伙又矫情起来了,这宫里咱们这些人,谁不是没了家的?就他一个,整日里伤春悲秋——从前就这样,过个中秋也要伤感下家里没人了,写几首酸诗,惹得殿下宴会都匆匆回来陪他点灯吃饼,清明又必是要哭上一场,最后殿下又悄悄带着他出去祭拜家人,一年到头的节日,竟没几日展颜的,如今眼看着殿下成婚,只怕又觉得自己没法娶妻生子又要作妖,又要殿下去哄他……”
双林微笑不言,心里却自有想法,接下来的日子他心里存了这事,雪石不少行迹落入他眼里,更是心中渐渐了然。
无论是太子还是其他内侍,大概都觉得顾雪石是为了自感身世自伤畸零而伤感,唯有双林因着前世有着与众不同的性取向,才敏感的感觉到,顾雪石对太子,却有着非同一般的感情,那绝不是什么君臣主仆和兄弟之情,说实话,即便是后世,像楚昭这样的人,明明尊贵无匹,却唯独有着一分温柔,也是很容易让人心动的,无论男女。相貌人才自不必说,只看他待顾雪石这一分用心体贴,不过是幼时伴读,却体贴悉心若此,不怪顾雪石惨遭家变以后,与他朝夕相处,被他温柔相待,自然渐渐这份感情在岁月中变了样。
而最大的悲哀在于,楚昭对顾雪石,虽然顾念着幼时伴读的情分分外照拂,却实实在在绝非顾雪石所需要的那种感情,更糟糕的是,楚昭是一国储君,无论他对顾雪石会不会生出那种感情,他都一定会娶妻生子,因为那是这个世界这个国家赋予他的职责,他必须要有嫡妻嫡子,而雪石即便能得到楚昭的眷顾和爱怜,也不过是弄臣佞宠一流,完全不会被放在这位未来的帝王的心中,而在古代,同性相恋,也不过是大部分人在娶妻生子闲暇,偶然的一些点缀罢了。也许换个别的风流帝王,雪石尚有可能与之有些希望,偏偏楚昭自幼受帝王教育长大,性格严谨端方,虽然聪敏过人,也是个敏感体贴之人,只看他待父母待弟妹待下属就知他是个长情之人,但看着却是尚不解情爱之事,对待结婚生子也只是视之为履行义务罢了,顾雪石这条路只怕走不通,只会伤了自己罢了。
顾雪石想必心内也是清楚,所以虽然回宫后他就恢复了当差,没几日却又再次生病了,这次病得却有些沉重,楚昭还特意请了太医来看过,只是他一贯得宠,因此也无人敢提他挪出去的事,只是在屋里养着。双林冷眼看着,知道他这是心里存了事,抑郁引起的心病,只楚昭不解其意,居然日日都亲去探望他,替他看方喂药,过问病情。
第29章训诫
顾雪石这一病便是半个月,不过有太医开了药,渐渐还是好起来了,只是有些怏怏的,楚昭这日却从宫外带了只会唱歌说话的八哥来叫人送到他房里去了,晚上又去和雪石开解了一番,听说后来又品诗解句了一番,直到深夜才回了寝殿,偏偏他是个勤练不辍的性子,到底是将这日的字给写完了才歇下,值夜的正好是双林,少不得陪着他熬油一样熬到深夜。
东宫里的内侍们早已习以为常楚昭对雪石的不同,看到这般也只是再次感慨太子殿下念旧情,雪石的幸运。只是雪石病着,他们几个贴身内侍又要伺候殿下又要值夜,不免就有些连轴转起来,冰原心下不满,少不得发了几句牢骚。
双林才值夜,在屋里补眠,忽然听到外头一阵喧闹声,然后门被粗暴地打开了,有人在院子里喊着让东宫伺候的人都到院子集合。
这让经过一次抄检的他迅速清醒了过来,起身将衣服穿上,脑子里飞快地转着想着身上和屋里是否有什么违禁之物,那几本话本他看过以后,按雾松的要求,都藏进了太子书房里,想来没人会去查,他将衣服穿好走了出去,看到东宫内殿里贴身伺候的宫女内侍们都已被集合在东宫小校场上。前头背着手的立着的紫衣掌印太监,却不是旁人,正是御前总管逢喜公公,他面色肃然,身后几个墨绿色服色的内侍,面无表情手持大杖森然侍立,正是慎刑司的内侍们,他心中一跳,知道这又是出事了,身上一阵阵发寒,却也不得不走了过去,按着品级,站到了前头,四名贴身内侍,冰原今儿是跟着太子去讲学了,雾松已站在那里了,雪石却还未见,逢喜看了看人,直接问雾松道:“人都齐了?”
雾松早站在那边看着人,脸色有些难看回话道:“禀总管爷爷,除了跟着殿下出去的冰原和病着的雪石,这东宫内殿里贴身当值的奴婢们都在这儿了。”
逢喜淡淡道:“雪石病了?已挪到安乐堂么?陛下似乎有命过,殿下贴身伺候的内侍宫女,一旦有病挪出去的,必要报到陛下和皇后娘娘那里的,如何没见东宫来报?”
雾松脸色一僵,回道:“禀爷爷,雪石只是有些不舒服,殿下只说了让他不必跟前当值,并不是什么大病,也未挪到安乐堂。”
逢喜道:“既不是大病,那合该出来听陛下口谕。”他微微侧头对后头两个慎刑司的内侍道:“你们去把他请出来。”两人应声而去。
过了一会儿果然看到两个内侍带着雪石出来,雪石脸上有些狼狈,身上零乱地穿着外袍,没扣好露出贴身的雪绫中衣,却也知机,没有说话,只脸色难看地贴着雾松站了。
这时慎刑司一名内侍出来呼喝道:“陛下口谕,跪候训示!”
众人忙都撩袍跪下,安静之极,双林却听到自己的心砰砰地跳着,毕竟是亲眼见过一宫伺候的人被杖毙的,如今这局面,教他不紧张都难,他甚至都闻到了尿骚味,不知道是哪位宫人没见过这样大场面,吓得失禁了。
逢喜也不废话,直接道:“奉陛下口谕,东宫诸奴才伺候太子不周,引得太子殿下无心向学,多有懈怠,又有奴婢恃宠而骄,罔顾宫规,引着殿下惫懒松懈,今着慎刑司严加惩处,东宫九品以上内侍宫女,一律掌嘴二十,罚俸一月,以示训诫!”
双林微微松了一口气,只是掌嘴二十,还受得住,却不知这无妄之灾是如何来的了,只听逢喜淡淡道:“谢恩吧!”
众人都额头点地,齐声喊道:“叩谢圣恩!”声音里全是驯服和敬畏,一丝一毫的不满都没有,这就是这些年来一点一滴用权威慢慢调教出来的最忠诚的奴才们,双林感觉着脸上火辣辣的疼痛,心里不断对自己自嘲着。
晚上楚昭回宫的时候,双林才看到跟着楚昭出去的几个内侍宫女包括冰原都是一瘸一拐的,原来也是受了杖责,楚昭回宫才知道众人都受了责,其实宫里诸人受的不过是掌嘴,脸上虽然肿起来,却也都不过是皮肉伤,只雪石毕竟病着,受罚以后水米不进,烧起来了,楚昭回了宫匆匆抚恤了几句便去看雪石去了。
雾松拿了药来替冰原搽,冰原趴在床上一边哎唷一边恶狠狠道:“我就说总有一日要被他牵连,今儿殿下精神不好,陛下考问了几个问题,殿下没答好,陛下登时就翻了脸,叫人来将我们跟着伺候的都打了,说没伺候好……哎唷……可怜我们这些天本来人就不够,一根蜡烛两根烧……”
雾松一边揉一边喝止他道:“雷霆雨露都是君恩,陛下训诫,好好听了就是,你还敢有怨望之词?你是屁股痒么?”
冰原嘀咕道:“我哪敢怪陛下?也就是咱们哥几个我才说,我是心里不服,这事,明摆着是大家都是受了那人连累了……”
雾松吓他:“还说,你是想被殿下也打一顿是吗?”
冰原哼哼唧唧地到底是没说什么了。
东宫侍从受了诫勉惩戒,中宫皇后那边当然不会一无所知,当晚便召了楚昭去坤和宫,雪石病了,冰原才被打走不了,雾松晚上要值夜,双林便跟着楚昭去了坤和宫,好在经过一个白天,他脸上已消了肿,只微微有些淤青,不太明显。
楚昭进坤和宫昭阳殿的时候,王皇后正在亲手替楚曦公主剪指甲,双林这还是自三皇子去世后第一次见到王皇后,发现她显得比从前老了许多,但低头看着楚曦的目光温柔而耐心,楚曦却脾气颇为暴躁,才剪了几个手指就不耐烦地闹着脾气,声音尖锐刺耳,和她甜美粉嫩的外貌形成了刺目的对比,王皇后却只是紧紧拥抱着她,低声诱哄着她,十分耐心。
双林偷偷看了下楚昭,楚昭进了殿施礼后沉默地坐在一侧,十分安静地看着母后和妹妹妮妮软语,目光柔和,又仿佛带了一丝羡慕,王皇后给楚曦剪完手指甲,叫乳母抱了下去,才抬头对楚昭说话道:“听说今儿你父皇惩戒了你身边人?”
楚昭低头道:“是儿臣顽劣懈怠,惹父皇不喜了。”
王皇后沉默了一会儿才叹了口气,低声道:“你父皇当年还是亲王之时,对外应酬大臣平民,对内后院妃嫔内侍奴仆,均不偏不倚喜怒不形于色,不知其究竟倚重偏宠于谁,朝野赞他雍容儒雅,尊贵安详。直到登基之后,仿佛才有了喜好,但却只是给臣子们看好让臣子们做事的,究竟心里如何……连我跟了他这么多年,也不敢说都懂……大概这就是书上说的‘无偏无党,王道荡荡’吧”
楚昭眼皮微微垂下,脸上呈现了一丝难过:“儿臣谨遵母后教导。”
王皇后微微笑了下十分温柔地看向自己的儿子,又望向窗棂外头,那里火红的火烧云正烧得通红,她仿佛回忆什么一样慢慢道:“你父皇雄才大略、乾纲独断,有一次和我说,别人给的东西,再高兴再喜悦,别人想收回,就收回了,连一点挣扎的余地都没有。所以想要什么东西,一定不要等别人给,要自己去拿,如果拿不到,就要站高一点,哪怕披荆斩棘,也要亲自拿到手,而在自己没有能力拿到的时候,千万不要让别人发现自己想要什么,不然就会被别人毁掉或者夺走。”
她话说得很慢,却很清晰,语调里带了一丝温柔缱绻,仿佛是在说什么情话一般,这缠绵后头,却又带了一点深刻的冷意,似乎言外有意。
楚昭抬眼看向王皇后,脸上却仿佛更难过了,他低低道:“儿知道了。”
王皇后看向他,脸上带了悲悯的笑:“不过这么多年了,其实我想说,真的等到披荆斩棘登上高处,坐拥江山的时候,他真的还想要那样一开始想要的东西吗?而那样东西,真的能在这么长的岁月中,依然和他想要的那个时候一样吗?”
楚昭脸上一愣,王皇后拈起桌上的一块米糖道:“小的时候父母怕我牙齿坏,不许吃糖,能多吃一块米糖点心便是我想要的,再大一些,想要的就是精致稀罕的首饰衣裙,后来是希望嫁得良人,再后来……想要的太多了,直到如今,我却发现,我不过是希望我的孩子们平安康健罢了……其他的,都不过是镜花水月的奢求罢了。”她垂首看着那块米糖,眼睛里却仿佛蒙了雾气。
楚昭眼睛里黑沉沉地看着王皇后,王皇后继续低声道:“并非所有的愿望都能成真,你父皇认为,成大事者不该有多余的感情,多余的感情只会让人软弱和迷惑,唯有压制住感情,不断权衡利益取舍,才能成就大业,也希望我儿,知道自己究竟想要什么吧!这世上从来就没有绝对正确的选择,你选了什么,就努力使当初的选择变得正确。”
第30章修园子
杖责事件过后,东宫依然深受宠爱,只有雪石几乎足不出户在房里数日才勉强出了门当差,因着楚昭体恤,专门让他不必值夜,安心调养身子,只是偶尔书房伺候便可。然而东宫上上下下宫女内侍们,却都不约而同对他敬而远之,虽然从前因着他孤傲的脾气,大部分人也都并不如何亲近他,但仍是有人看在太子殿下宠爱他的情况下讨好奉承他。可如今谁不知道这一场无妄之灾是受他牵连的,自然难免心里都有了些怨气。
楚昭与王皇后深谈过后的那日之后,似乎有了变化,这变化外人看不出,只有贴身伺候的明显感觉到了,楚昭不再和从前一样时常往雪石房里去了,而在使唤人上,似乎开始偏重双林许多。
这种小变化并非骤然变化,而是朝夕相处之间,潜移默化,例如雪石生病期间,他原来的差使如笔墨、书房等事多由楚昭指定了双林伺候着,双林又是个谨慎小心的,当差时滴水不漏,待人诚恳,很快东宫上上下下都知道太子殿下身边多了个王皇后那边指过来的贴身内侍,年纪虽小,却十分会做人,处事手段圆融利落。
便是楚昭似乎也觉察出来双林用着甚是顺手,安静却并不木讷,做事快捷而合心意,需要协调的事他可以无声无息地提前办好,并不需要楚昭亲自过问。譬如从前每到领笔墨纸砚等时候,雪石总会抱怨管库房的又买了不合用的。当然并不敢胆大包天短了东宫的东西,送来的自然都是上好的,却都未必十分合用,然而叫换却总是说暂时没有,雪石催了几次催不到,恼了火告到他这里来,他有时候会去找了管库房的太监来交代一句,有时候懒得和下人对口,将就着也就用了。到了双林这里,奇怪的是东西总是恰好是他要用的,若是不合用,他提一句,第二日也立刻悄没声息的换了他要用的来,从来没听到他在他面前抱怨过哪个总管不配合,交代下去的事也是很快就办好,似乎过程完全不复杂,但他在宫廷长大,却知道宫廷四司八局十二所多少管事多少关节的,哪有那样简单,各宫那些宫妃的用度月例,多有不齐的,他算是一直受宠,却也不敢说想要什么,登时就能拿到。
他心里有些奇怪,暗自试了几次,如专门趁了他值夜的时候半夜起夜说想要喝汤,又或者是还没到用冰的时候,在书房开口要冰,偏偏奇了,他还真的去传了来。
要不是身边几个贴身内侍一贯待他忠心耿耿,尤其雪石待自己又分外赤诚,他几乎要怀疑唯有双林才是忠心一片了。他很好奇双林一个新来之人,是怎么做到的,有次干脆直接问他,双林只是抬眼十分困惑道:“殿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想要什么,各宫自然是要奉承,小人只是如实传话罢了,从前换不到,大概是真没有,下边人哪敢欺瞒殿下呢。”
再试探地假做无意问雾松冰原,雾松只是笑道:“霜林年纪小人缘好吧?”冰原则微微有些含酸道:“还不是占了长得好看嘴又甜的好处……”嘴甜?他可没觉得傅双林哪里嘴甜了,他在他面前可一直如同蚌壳一样紧闭双唇,不到不得已,绝不开口的样子——所以,这究竟是个精干能仆,还是精于小人之道的佞臣?
楚昭面上没说什么,却使唤双林的时候多了起来。这让双林微微有些不适,偶尔看到楚昭隐藏在高深莫测下的一点玩味目光,都有些悚然而惊,处事更加小心翼翼如履薄冰起来。他何尝不知道自己这具身子还小,处事却如此成熟,落在人眼里不免生疑,但是宫廷里一步踏错便有可能万劫不复,他是一步不敢走错的。
宫里关节众多,办事繁琐,规矩也多,主子的要求却未必都合规矩,所以办事起来不容易。但并非毫无办法,譬如太子说忽然说想要苏合纸,内库没有,却有人能出宫,他使了钱请人悄悄从宫外买来先垫上,再和内库太监说了自己先垫下,仍是记在内库账上,下月进了这种纸,再扣掉些,价格上自然有差别,但内库管的太监既在太子面前得了好名声,也得了实惠的好处,自然办得就快。从前雪石不愿意讨好下人,只知道借太子之势,旁人当然不买账,而雾松冰原到底年轻,又一贯打着王皇后和太子近侍的旗号,一般人也不敢收他们的钱,办事自然都是公事公办,太子殿下要这个纸?当然要办!下个月采办的时候给你买回来!至于下个月太子殿下还用不用,那就不管了。双林新来位卑,却在关节通融上深谙小人之道,该给人留余地就给人留余地,又不揽功,众人自然觉得他识趣知机,这也是小人生存之道,只是这些暗地里不合规矩的道道,却是不能和高高在上的主子们说的。上位者只看结果,他就给出结果。
再说元狩帝,惩戒了太子身边人,少不得又有些眼皮子浅的人心里嘀咕东宫和太子是否失了圣眷,然而元狩帝似乎真的舍不得中宫东宫受一点委屈,立刻又给了一个甜枣——明年是王皇后四十千秋,敕命太子殿下主持在皇宫西面景明园的基础上重修清颐园,为王皇后四十千秋寿辰做准备,上谕发下,户部不敢轻慢,立刻便支了十万两白银到了工部准备建造事宜。
敕命一出,前朝后宫又是震动不已,一则太后尚在,前年才过了六十整寿,也不过是大赦天下,在庆春园建了个报恩佛塔罢了,如今却给王皇后千秋这般兴师动众,传说中的皇帝与太后不和,似乎已经明晃晃摆在了面上;二则这却是太子殿下第一次领了正经差使,虽然听起来简单,却是太子开始当差的第一步,皇子领了差使,手下自然会有人有钱使唤,这就是收拢人手,锻炼才能的第一步,也是朝堂上下观察未来天子的开始,修园子这事自有工部和内造苑领着,出不了什么大错,事虽不大,却颇有藏掖之处,又讨巧又有油水,只能说是陛下送给太子殿下的历练机会。
楚昭接了旨,当日便去了工部商量了一番,粗粗定了个章程,先布置最紧要的画图样、采石、征匠等事,足足忙了一日,晚上回来和太子宾客商量了一番,第二日又亲带着工部和内造苑的大臣们去实地踏勘了一番园子,粗圈了地方,少不得又说了些盖造采办之事,又是直到深夜才回了东宫,却又命人找了从前修园子的图纸和一些名园的风物地理书来要看,连饭也没好好吃,只忙着看图,只让伺候的人也忙了个脚不点地。第三日便是休沐,楚昭一大早起了,却是点了双林伺候,出了宫往庆安侯府去了,这倒也是应有之意,这园子是为皇后建的,庆安侯为王皇后胞兄,侯府这边少不得也要鼎力相助。
双林还是第一次到庆安侯府,才进门便看到个年可四十多的中年男子迎了出来,面方耳大,沿鬓短胡,一身湖绿硬纱袍,上来便拜,楚昭忙叫人扶了不许他行礼,笑道:“今儿是来请教舅舅,莫要行国礼,只叙家礼。”
庆安侯却一脸不安,小心谨慎地迎了楚昭进去,却是请了不少清客相公来商量盖园子的事,少不得荐了好几个江南园林的大家来制图,又说了一番陛下和王皇后的喜好,一一筹画起造,说了半日,才散了去,庆安侯亲自陪着吃了酒席,安排了一处院子给楚昭歇息。
双林替楚昭才宽了大衣裳和靴子,靠在贵妃榻上时,却见帘子一挑,一个着一身蟹壳青袍子的少年走了进来,他相貌清俊,眉目舒展,眼角绵长,长得和王皇后颇为十分相似,只是眉目比王皇后的内敛静婉不同,要多了一分少年意气。他嘴角含笑道:“事儿都给你办好了,紧赶慢赶才赶回来见你,早上还被我娘说了一通说我总往外跑,该怎么赏我?”语调亲昵而轻快,显然和楚昭十分熟识。
楚昭笑了下也并没有起身,只欠了身子笑道:“谁知道你又忙着自己的什么事了,只拿着我做幌子挡着呢。”一边对双林道:“去拿我从宫里带出来的那包茶来给世子爷。”原来是庆安侯的世子王藻,双林连忙遵命去拿茶叶,王藻就坐到了楚昭对面,也斜靠着榻上大迎枕上,并不拘礼,楚昭和他低声说笑,声音也十分亲昵,和一向在宫中那谦逊克制不同,姿态放松,笑容自然——直到这时,双林才发现,这位年轻的太子在宫外似乎才轻松了点。
两人说了一会儿造园子的事情,王藻笑道:“听说慈安宫那边得了消息,连日发落了好几个奴才?”
楚昭脸上笑容一收,显然不想提宫里的事,只淡淡道:“上次叫你找的那参可找了?”
王藻道:“找了几支,都不太好,不过年轻人,哪里就用参那么快?雪石还是不好么?依我说不如燕窝慢慢吃上一段时间倒好。”
楚昭道:“前儿我惹了父皇不快,父皇把我身边的人都打了,他原本身上就病着,这下更不太好,太医说了他元气太弱,燕窝一直吃着的,并不见好。”
王藻叹道:“他从前娇生惯养的,哪里受得这种苦,依我说你多带他出宫走走散散心开解开解才好,老在宫里窝着身子哪里能好?”
楚昭笑了笑,王藻又道:“他如今和从前地位不同,你一味宠着他,其实对他并不好,从前大家都还小没什么,如今你都已出阁讲学,一国储君,若是为他好,倒是不好一味端着他,倒是害了他,你不知道下人为了讨好上头那些拱火离间嫁祸的手段……你又不可能时时看着他。”
楚昭沉默了一会儿道:“母后劝过我,我会注意……”说完忽然看了双林一眼,双林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心仿佛甚么都没听见,一如既往的毫无瑕疵,不知为何他心里微微起了一点心虚,之后又是一点厌恶,说不清楚是厌恶这滑不留手似乎让人掌握不住的内侍,还是厌恶自己这一点手段。重用傅双林,除了这人确实用得顺手以外,初衷的确是为了让这人替雪石挡一挡这宫中的风刀霜剑。雪石的确太引人注目了,雾松和冰原都是早就在自己身边的,突然宠起来太奇怪,唯有这人同是母后赐下,又为人圆滑聪明,多偏重一些并不突兀,但是这人毕竟比雪石还小许多,虽然奴才为主子做什么那都是理所应当的,他却总是为了自己那点私心而有些心虚。
将来总不会亏待他就是了,楚昭默默地心里想着。
第31章修园受挫
楚昭正出神的时候,王藻又道:“你出宫太少,如今当了差,不妨借着差使多结交些人,宫里几位王爷和皇子可都常出宫的,不说别的,单说福王,如今可是风流名声在外,整日里宫外跑得欢呢,开春的时候设的樱桃宴,专门宴请了文人骚士,听说席上的时鲜樱桃如珠似玉堆成小山,京城里略有些名气的教坊歌姬也都请到了,写的诗立时便谱成新曲唱了,直到现在还有人提。前儿又设了个鱼翅羹宴的,听说奢侈得过分,用的火腿和鸡鸭熬汁做的鱼翅羹,这次请的倒多是勋贵门第的公子哥儿们,听说宴上斗富得有些厉害。虽然御史台有些话说,但是到底碍于他是先帝那支的,陛下虽然一贯崇尚简朴,有些不喜,敲打了几家斗富得厉害的,却也不好很管他的……”
楚昭蹙眉想了下道:“无非是自污罢了,他身份敏感尴尬,但是后头到底有着洛家,谁知道真假呢。”
王藻道:“他毕竟是先帝的子嗣,本来也没什么机会,若是个聪明的,也该如此,只怕洛家不肯让他置身事外,听说如今也正暗地相看王妃,他比你年纪还长些,这次选秀,应该也会给他安排王妃了,你也上上心,有没有心悦的闺秀,和娘娘也说一声让娘娘也有个数,生儿育女,绵延子嗣,乃是皇家的大任,你选个喜欢的,早得贵子才好。”
楚昭漫不经心道:“父皇母后一贯英明,自会选个好的……”
王藻笑了下道:“你小我两岁,这男女之事轻忽不得,这宫里不知多少人要在这上头算计,只怕你被人算计了去,迷上哪个没什么臂助的,荒废了大事……”
楚昭哼了声道:“你放心便是了。”
两人又说了些闲话,眼看宫门要落匙了,楚昭才回了宫,晚上便让双林拿了参去给小厨房叫给雪石做药膳,又吩咐了些事才歇下了。
接下来楚昭忙得昏天黑地,几个贴身的内侍也跟着忙起来。
随着东宫的如日中天,双林得了楚昭重用,在宫里也开始得了不少体面,便是东宫诸内侍,渐渐连雪石也似乎没他有面子,连东宫的官属都开始认得太子身边这一个分外得用的小内侍了。
亏得他虽然如此,却比从前更谦虚谨慎许多,人缘又是一贯的注意处理,否则只怕也要如雪石一样成为别人的眼中砂了。
这日元狩帝不知什么事召了几位皇子都去了承平殿说话,双林跟着楚昭到了殿外,楚昭却想起昨儿拿了份园子的图纸,在上头批了些字,要交代东宫詹事的,因着昨儿写的时候是双林伺候着的,又兼双林口齿清楚,便点了双林回去交代一番,双林回去将那图纸交给詹事后,又接了另外一份急书道是要早些给太子呈阅的,便又回到了前殿那儿。
走到前殿要路过御花园,双林远远却看到了许久不见的瑞王楚霄和福王楚旼,他们两人身边并没有人伺候,只远远站在一株树下,浓荫甚密,树枝掩映下,楚霄一身齐整蓝色王服,袍袖端整,连坠下的玉佩仿佛都一丝不苟,楚旼却只是懒懒斜靠着栏杆,一身鲜红王服,明明是正儿八经觐见陛下的正装,宽宽的袖子窄窄的腰,在袍袖领裾之间都有着一种风流之意,他长开了许多,眉扬目挑之时显得十分端丽,正是不辨雌雄的少年时候,唇角噙着冷笑,连那一点酒涡都仿佛盛满了讽刺,不知在和楚霄说些什么,双林仍牢牢记得数年前伺候三皇子之时见过的两人的决裂,心下一动,绕了绕路远远绕开,才走了几步便几乎撞上了一名侍卫。
他吓了一跳,侍卫笑了声道:“傅小公公这是办差去了?”
双林抬眼看到那侍卫一身银白色豹韬卫的侍卫服,眉目英挺,眼看着面熟,想了下才想起是叫裴柏年的,裴家也是世家勋爵。天子四卫里,鹰扬卫大多为各地军中选派精英,而虎贲卫则是京中选拔平民出身武艺高强的,也有武举出身的,唯有豹韬卫和千牛卫多是从世家勋爵子弟中选拔出英俊挺拔的子弟在御前守卫,若能入了陛下的眼,多半前途无量的,这裴柏年年纪虽轻,却颇为出挑,双林听说他有一手百步穿杨的好箭法曾得过陛下嘉许的。他伺候楚昭在御前出入时,时不时见到,也算是认得。
双林便笑道:“原来是裴侍卫,这是往哪里去?”
裴柏年道:“我才轮值当班,前一班的侍卫说福王殿下适才交代要个步辇,如今步辇已传来,叫我过来找福王殿下回禀一声,我走了这一路却没见到伺候福王的内侍,你可见着了?”
双林迟疑了一会儿,看裴柏年英气勃勃的脸上都是汗,当差十分认真,低声道:“福王殿下在前头回廊树下和瑞王殿下说话,我看他们身边都没有伺候的人……要不你还是等等吧?”他特别强调了下身边没有伺候的人,若是一般的内侍听到这话大概都明白过来了,亲王身边怎么会没有伺候的人,自然是亲王摒退的,那多半是要说些私密事,一般人不会平白无故撞上去。
裴柏年大概才当侍卫没多久,直来直往惯了,却没听出双林的言下之意,只笑道:“那正好,我赶紧过去完了差使。”
双林哑然,看着他走了两步,年轻的侍卫在阳光下看着英挺明朗,前程大好,心下微微踌躇,本不想多管闲事,但是最后还是出言说了句:“裴侍卫。”
裴柏年停下来转头扬了扬眉,他们这些年轻侍卫出身贵族高门,自然都是有着一股傲气,却因为家教,对宫里的内侍也都并不敢露出轻视之意,双林道:“您传话的时候谨慎些,莫要举动太大惊了主子们,若是看到主子们在说话,还是先莫要近前的好。”
裴柏年笑得露出白牙:“知道了,有劳小公公提醒。”
双林看他轻快的脚步往前走去,想了下福王瑞王如今也都大了,想必自有分寸,应该不会和从前一样出言无忌了,便也自己回到奏事殿那儿完了差使不提。
此事也不过是个小小插曲,双林很快也忘记了此事,他在宫里一贯不多管闲事,却也能遇上事能帮就帮一把为自己留后路,所以人缘一贯好。
十几日后,双林在御花园里走着,却忽然被裴柏年扯了下避到了一处花木浓荫处,他有些意外看着裴柏年对着他露出了真心实意的笑容:“小公公,这几天你小心点儿,莫要去赌钱,上头有风声奉了严旨要查。”笑容和从前那守礼客气已是大不同。
双林一愣,只来得及说了句:“我不赌钱的。”
裴柏年仍是满面笑容拍了他的肩膀道:“不赌就好,就提醒你一声莫要声张了,上次谢谢你的提醒。”一边匆匆看了下天色拱了拱手拿了挎刀转身走了。
双林看了裴柏年走远,才有些回过神来——这是,那天果然遇到事了?他皱了眉,然而却也知道此事不当问,看裴柏年的笑容轻松,大概是没撞破什么,避开了,双林回了东宫,却看到上下都屏息静气的,伺候的宫女太监们都一片肃然,他心里咯噔一下,知道一向这种时候就是太子心情不好的时候,连忙也放轻了脚步往太子书房走去,他刚办了个差使回来却是要回话的,这种时候就要小心不要触到殿下的霉头了。
楚昭平日里喜怒不形于色,很少发怒惩戒下人,但一旦发作,多半是直接将犯了错的内侍宫女直接送回内务司,不再使用,更何况上头还有陛下和皇后盯着,东宫伺候的人哪个敢不经心。双林才走到书房外,看到宫女常乐正端了茶杯出来,看到双林,悄悄做了个阻止的动作。
他意会,连忙虚着作揖表示感谢,一边敛声屏气,悄悄站在帘下候着,果然听到里头楚昭在说话:“前头接旨的时候说得好好的,拨了多少多少银子,如今园子样样都已动起来了,那么多民伕每天都要吃,样样材料都等着支银子,户部这边倒喊起穷来了!一连去了几次户部,都说哪里忽然旱灾哪里又闹了蝗灾都支了银子去,实在没银子,让孤等着秋税收上来或许就有了,当孤不知道呢,秋税收上来立时便要给兵部那边支去一大块,还有年年治河的银子……这样拖下去,母后千秋前,怎么可能建得起来园子?从前父皇说为君者一不小心就要被臣子辖制,如今看来,果然不假,饶是父皇这样的,仍是时不时气上几场。”声音压抑愤怒,显见得是真的动了怒。
里头雪石安慰他道:“这毕竟是有陛下下旨要建的,户部那边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有抗旨的心,怕是洛家那头在作梗……不如和陛下说说,让陛下给户部下个口谕,他们定会屁滚尿流支了银子来。”
楚昭半日不说话,过了一会儿才低声道:“父皇将此事交由我总管,我若遇到难处便去找父皇,那成什么了。今儿和东宫长史清客都商议过,道是此事如今最好也是先放着,东宫与中宫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便是修不成园子,此事也非我监管的责任,实是户部拿不出银子,大不了停工,若是惊动父皇下旨,到时候无端招了言官进谏,让父皇背上了为皇后娘娘修园子误了社稷大事的昏聩名声,反是得不偿失。舅舅那边倒是劝我和母后商议,再看一阵子,若是确实户部无银,不如劝母后主动提出停了修园子,赈灾国事为上,反能赚个大义仁慈的贤后美名。”
雪石道:“这听着倒也没错,如今受制于人,我平日看着娘娘也并不在意这些,陛下有修园子的心已好了,毕竟还是国事社稷为重,想必娘娘也会体谅你的。将来……你想怎么孝敬不成?”
楚昭久久不言,过了一会儿忽然声音微微提高了些问:“外头是谁?”
双林连忙整了衣服进去行礼道:“小的办差回来,给殿下回话。”他心下倒也不惧,仍是答得清楚,一则楚昭一贯不随意迁怒下人,二则他并没有吩咐清场,下人有事回禀,看到主子不得空,在外头候着很正常,果然楚昭没说什么,只是问了他两句,便打发他下去不提。
第32章抓赌
太子心情不好,东宫上下也都处于低气压中,雾松、冰原、雪石几个大点的内侍们少不得整饬了一番小内侍,不许出错省得冲了主子的眼儿。双林看到雾松教导小内侍们,心中一动,想起裴柏年说的抓赌的话来,便给雾松、冰原提醒道:“殿下心情不好,既是要提点大家,不若趁这机会戒饬一番东宫上下,给小内侍们都提提神,我冷眼瞧着一些小内侍没差使的时候喜欢去前头奏事房后头那一溜耳房里去耍钱看赌的,倒不如趁这些日子整宫务的名头,将这口子给堵上了。”
他一提冰原也想起来了,立了眉毛道:“可不是!听说常常看得落匙了都还舍不得回来,还有些白日里没差事的都在那里厮混,简直不成样子!我碰到一次便骂一次,只是不听!正该好好整整!”
雾松有些迟疑道:“咱们东宫里斗叶掷骰,放头开局那是定然没有的,奏事房那边赌的我知道,是前头的老资格的公公做头家,听说后头还孝敬了不少掌印太监的,宫里虽说明着禁赌,其实哪里没有玩的,上夜的玩玩骰子斗牌醒神的多了,连那些侍卫们都有在赌的,只不误了差使便好,都是瞒上不瞒下的。咱们这边不许人去,会不会得罪了那边管事的老公公们,挡了别人的财路,说不给他们情面,再说我们这边的小内侍我也略知道些,都是些小杂役,没几个钱,都是去看热闹的多,若是正经当件事儿来抓,倒让别的宫看了笑话说我们不老成,还落了埋怨。”
双林缓缓道:“钱的事小,就怕看人耍钱也看上火了,免不了有些小打小闹,借贷些佩环衣裳做本钱,若是没了少不得要打偷盗的主意,如今旁人都盯着东宫找错儿,哪些拎不清的小内侍输了钱被人哄了把柄去,到时候倒是惹出大篓子来,倒不如趁这几日把这口子先堵上再说,依我看也不必明着说不许赌,只借着主子如今心情不好各处要紧着头皮当差的名头,让各处内侍哪怕不当班也不许出东宫,无差使的一律不许随意出东宫,等过了这阵子,那边也习惯咱们这边的人不去耍钱了,再找个时间慢慢禁了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