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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年——————————————

小学放暑假不到一个星期的某天,许常均赶上休息日,穆丽菁上晚班。中午的时候一家人难得聚在一起看电视。

电视机上播放着20世纪80年代的武侠片,据说那是许常均他们在孩童时期就火遍全国的电视剧。当年的孩子就算是蹭别人家的电视也不愿意错过任何一集。

因为童年回忆产生共鸣,许常均和穆丽菁从一开始就没有关过话匣子,他们聊得热火朝天,时而为对方和自己对某一情节的看法相似而欣喜,时而为剧中喜爱的角色命运多舛而唏嘘。

这样的举动让他们觉得对方很亲切,就像过去的自己那样亲切。

父母一聊起以前的事就停不下来,许穆玖和许一零是知道这一点的。他们也在讨论,不过和父母讨论的内容完全不一样,例如谁的武功最厉害、谁长得最好看、谁的性格最讨喜……

“真的有人能飞这么高吗?”许一零看着电视上衣袂飘扬、飞檐走壁的女侠,露出了无比羡慕的眼神。

“不可能,有绳子吊着他们,他们才飞这么高的。”尽管已经被电视剧吸引,可一旦回答到这样的问题,许穆玖还是会提醒自己,电视上拍的都是假的。

“对啊......”许一零想起来自己以前看电视的时候不止一次问过许穆玖类似的问题,每一次得到的答案也是差不多的——不可能、不会的。大多数时候她无意一定要得到确切的答案,也不是在反复求证、希望新一次的答案有所改变,而是在表达自己的向往,和她喜欢做梦是一样的道理,因此她在得到答案后往往会补上一句:

“如果真的可以这样那就太好了。”

“是啊,我也想飞得这么高。”许穆玖思考了几秒,忽而像是寻到另一种破解问题的可能性,说道,“如果我们有足够大的翅膀就可以了。”

“可我们也不可能有翅膀。”

“要是有就好了。”许穆玖也露出了羡慕的神情。

电视剧还在继续播放。这时,穆丽菁瞥见电视机里的蜡烛,突然提起:

“大玖马上要过十岁生日了吧?”

“是哎……”许常均也想起来了,不禁感叹,“大玖都十岁了,日子经不起过啊。”

许穆玖和许一零也注意到父母的谈话,一起扭过头往父母的方向张望。

“十岁?”许一零忍不住重复一遍。

“10”,很特殊的数字,从代表什么都没有的“0”开始,第一个实现从一位数到两位数这样质的飞跃的自然数。它是许一零接触从“1”到“10”这种最基本阶段的认数时最大的一个数字。它的特殊性过于强大,以至于当许一零在认数的课程里继续往前探索时,类似“20”、“30”这样的整数给她带来的触动已经不及“10”了,直至“100”的出现,才挑战了“10”在她心中的地位。

许一零的认数课程当然不可能在这里就停止了,她现在可以认的数何止两三位,可到了后来,那些数的变化已经不能让她有所触动,尤其是当数字与人的年龄挂钩时,两位数以上的数字差不多都失去意义了。

每次提到年龄,许一零脑海中会有这样的场景:人的年龄被一座一座驼峰桥分成了好多段,每十年为一段。十岁生日当天就是第一座驼峰桥的顶端,之后还要走很长的路,下一座驼峰桥是二十岁。

这样的想法和大人们口中的俗称“大生日”和“小生日”有关,所谓“大生日”,就是整岁生日。

总之,不管怎么解释,十岁生日在许一零心中都是一个很重大的日子,是值得纪念、值得被好好对待的生日。

许一零笑着看向许穆玖,仿佛有神仙在他身上扔了一道光环。

“嗯!十岁!”许穆玖肯定地点了点头,应了许一零一声。

他与许一零所想几乎无差,他也看到光环了。

“十岁是个大生日,得请人吃饭的。嗯......请谁呢?”穆丽菁开始在心里盘算着,她拍了拍许常均的肩膀,“快拿个纸和笔来,我列一下请谁。”

“好嘞。”许常均答应着,立刻起身去找纸笔。

“妈妈......”许穆玖小声喊了一下穆丽菁,紧张地攥着手心。

他想要个生日礼物。

以往的生日母亲送他的礼物多少和学习挂点钩,不是字帖就是笔,要么就是练习本,这次他想要个自己喜欢的。

“啊?什么?”穆丽菁从许常均手里接过纸笔,一边念着名字一边写。

许穆玖下意识往沙发靠背上退了一小段,后背抵住了那个一放假就被他丢在沙发上的书包。

书包里装着《快乐暑假》,他到现在还一个字没动。

“没事。”他突然泄了气一般,声音小到他都不确定母亲是否听到。

他刚才正准备提要求,却突然发现自己还没想好到底想要什么礼物,似乎有很多,无非是些零食玩具,他平时能背一大串的那种,无法选择最喜欢。其实这倒不算是个问题,不管是什么,得到一件都能让他开心好一阵子。

主要是他突然觉得自己实在没有底气跟母亲要求什么。就算是过生日,也改变不了他的表现不足以让他提出要求的事实。

以生日为由白白提要求是不是太混蛋了点?

他庆幸自己及时制止住了自己,如果母亲回答他“要这要那的,暑假作业写多少了?”那就麻烦了。

也许,这两天他好好写作业,母亲看他表现好了,会奖励他一本练习题作为生日礼物?

她确实可能这么做,但她绝对不是专挑他不喜欢的送。

母亲从来没亏待过他,也没亏待过许一零。大多数时候,母亲送他们的礼物里,有他们喜欢的,也有他们不喜欢的,喜欢的部分是母亲了解到的他们喜欢的,而不喜欢的部分,是母亲觉得他们应该喜欢的。但这些礼物都是她站在自己的喜好上主动给的,如果他们想要自己对礼物提出具体要求,必须得先掂量一下自己最近的表现。

许穆玖经常不确定自己的表现算不算好,毕竟母亲平时很少夸他,而且因为怕他骄傲也不喜欢别人夸他,父亲偶尔会夸一夸他,但父亲是个不太流露情绪的人,恬淡的微笑和一句平和的“做得不错,继续努力”在母亲严肃表情的衬托下显得波澜不惊。

后来他就懒得再去评价自己的表现了,也不愿意再去冒险提要求,除了学习必备用品的需要,他几乎不跟父母提其他要求。

不过他也受不了把那些愿望都憋在肚子里,所以他统统告诉许一零了。

许一零也有很多愿望,可是看见哥哥不敢提,她就更不敢提了。

他们把自己想要的东西一个一个告诉对方,想到什么说什么,虽然这并没什么用,权当做个梦。就像在土路上散步捡石子,捡起来,再扔掉,最后,他们都忘了自己对对方说过哪些想要的礼物。

好在帮父母买东西和学校活动缴费的找零被父母默许成为了他们的零花钱,即使想要的东西不能全都拥有,他们还是有机会自己选择买到其中一部分。

穆丽菁显然没注意许穆玖的话,她没有追问下去,而是继续和许常均讨论清单。

许穆玖有点失落,转而又觉得自己因为十岁生日重要得需要请人吃饭而兴奋和紧张的心情有点好笑。

隆重的十岁生日,会有很多人来,这叫“有面子”。

然而,他再想想就明白了,其实根本没什么人在意过生日本身、在意是谁过生日、过的是几岁生日,在他们眼里,这只是个繁琐的事件,和其他需要安排的事件没什么区别。只有几个人是真心带着祝福的,而其他人仅仅是过来吃一顿饭、喝一次酒,可能高兴的时候才会过来问一个例如“你上几年级了”这样的问题。

这并不奇怪,毕竟父母请来的都是和他们关系好的或者因为某些原因必须保持联系的人,和自己反而不一定有关联。同时,自己也说不出这有什么不好的,家里人有时候也会带自己去别人的饭局,有时候办席的当事人是个自己完全不认识的却在大人嘴下和自己有关联的亲戚,那时候自己也不知道发自肺腑的祝福该从何而来,所以自己和他们一样。大家总是被某种公认的神秘力量不定时地召集到了同一个场所。

父母在商量请人吃饭的事,许一零心思也不在电视剧上了,大拇指甲不停地抠遥控器中间的“确定”按钮。

她记得去年小姨家的表哥皓皓过十岁生日的时候,酒席很隆重,那时许穆玖和她说过他也想过十岁生日,他期待这个生日很久了。

既然是生日,那就需要礼物。所以这次,许一零想送他一个很棒的礼物为他庆祝。可许穆玖平时跟她说了很多很多想要的东西,她根本没办法一下子把那么多东西弄到手,也很难取舍到最好的。

似乎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在学校听谁说过,“自己做的礼物是最好的”。

自己做的礼物,那不就是手工作品?

许一零灵光一闪,想到了之前被她夹在卧室桌上书堆里那本劳动技术课本。

班里的劳动技术课没有专门的老师,是由数学老师代授的,老师平时在学校根本不上劳动技术课。许一零在开学发书的时候草草翻过劳技课本几页,后来就没动过它,只隐约记得上面记录了不少手工作品的详细制作步骤。

在躲开父母和许穆玖的视线认真翻阅课本、反复斟酌之后,许一零终于敲定了最终礼物——电饭锅蛋糕。

没有小孩可以拒绝蛋糕,尤其是爱吃甜食的小孩。

为了准时且不被发现地准备惊喜,许一零决定在许穆玖生日当天的清晨制作蛋糕。

生日前一天,许一零早早上床睡觉,第二天在父母和许穆玖还在睡觉时就起床了。爷爷奶奶素来睡眠少,已经去田地里了。

轻轻地打开房门,溜下楼梯,穿过一楼的客厅出来。

院子里仍有些灰暗,但许一零的每一处感官都格外精神,干净平整的水泥地在她眼里似乎都被瞧出了好几种色彩的交织。

清晨的空气湿热,院外却有明显的凉风穿过门缝划破身体周围罩布般闷热的空气。膝盖和小腿传来丝丝凉意,如同有无形的手掠过皮肤,那些手指尖沾着风油精,在皮肤上面抹了一道道印记。

许一零蹑手蹑脚地钻进一楼的厨房,翻找冰箱和储物柜。

厨房的锅台修得并不高,凭许一零的身高,在上面做东西并不费力。

面粉、鸡蛋、砂糖......许一零按照书上的用料和步骤,有模有样地搅拌面糊,娴熟得像个老手。自豪地笑意爬上了她的嘴角,让她产生了”只要用心,几乎所有事都可以一次就成功“的错觉。

等到电饭锅真正开始工作,许一零才放心地拿来一个小板凳坐在锅台边。

她无聊地观察墙上因为常年油烟熏蒸而落下的如同黑炭一般的痕迹,看着看着竟感觉那些痕迹分明是有特定形状和规律的图案:是猫、是狗、是人脸,怎么会有这么巧?

外面的天色亮了些,朦胧的晨曦从屋檐漏下,掉进了酸痛的眼球,许一零眨眨眼,这才感到疲乏。

其实,因为昨晚准备睡觉的时间比平时早,所以根本无法立刻入睡,脑中不停想象做蛋糕的场景,最后到和平时入睡差不多的时间,自己才真正陷入沉睡。

许一零的手撑着下巴接二连三地打哈欠,眼皮忍不住打架,一下比一下沉,直到累得抬不起来。

就睡一小会吧。

电饭锅里飘出温软的香气,四周的空气被蛋糕的香甜气柔柔地注了蜜,随着许一零平稳的呼吸钻进鼻腔,一直钻进脑海、钻进思绪里。

这份礼物够棒吧?这可是她记事起到现在最用心准备过的一个礼物了。蛋糕蒸好之后她还要在上面淋上巧克力、撒上水蜜桃丁。许穆玖喜欢吃甜的,喜欢吃巧克力和水果,他看见这个礼物一定会很惊喜的,他会发现原来她也很厉害,她和大孩子一样,她也可以做礼物。

她要他把蛋糕都吃掉,她要在他吃蛋糕的时候祝他生日快乐,然后让他好好地夸她几句。

许一零打了会儿盹,蛋糕蒸好时天色更亮了。她伸了个懒腰,欣喜地掀开锅盖——

浓郁的香甜味扑了一鼻子,再看外形,中间是正常蛋糕的颜色,但周围是一圈焦褐色,皱巴巴地贴着锅壁。

怎么感觉......和书上的图片差了好多?

习惯了这种香气之后,再看外形,才分辨出其中夹杂着的焦糊气味。

雀跃的心情猛然间低沉了一截。

许一零连忙用筷子戳了戳,一戳就戳到了锅底。

蛋糕一点都不松软,而且薄得很,这不像蛋糕,像烧饼。

忐忑地用锅铲铲开底面,发现蛋糕的背面几乎全是锅底一样的黑炭色,许一零的心情完全低沉下去。

像书上一样漂亮的蛋糕在哪呢?

怎么会呢?不是花了那么多材料、那么多时间吗?就得到这样的结果吗?怎么可以搞得这么砸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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