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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大人,他们很少放任自己沉浸在某种情绪里,防止自己忽略原本的生活节奏。

又或许母亲根本没有在意刚才的事,这一切对她来说一直都是不值得在意的小事。

然而,无论是掩藏情绪还是真的不在意争执,受益者总归是她的家庭,尤其是身为她孩子的许一零。

就比如现在这样,不管怎么起冲突,母亲都不会不给孩子饭吃。

无论多生气,许一零都无法否认母亲的付出已经渗透到她生活的每个角落,连她现在坐的这张床,上面的床单都是母亲铺好的。

父母和哥哥一样,不能陪伴和了解她肯定是有苦衷的,他们都有自己的任务要完成。

她早该明白,没有人天生就应该照顾她一个人的情绪。

仿佛有一盆水慢慢地浇下来,浇灭了刚才的气焰。

许一零回忆了一下之前对母亲的态度,不自在地摸了摸笔尖。

她开始为自己刚才的任性感到后悔。

她悄悄来到厨房外。她自知理亏,想和母亲道歉,但迟迟开不了口。

那些最直白简洁的歉意,在面对母亲乃至其他长辈的时候,往往最容易莫名其妙地卡在嗓子里,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和他们直白明了的交流竟变成了一种难事。

在别扭什么呢?是怕再次挑起话题引来她的唠叨?是可悲的自尊心作祟下不甘心示弱?还是“习惯了”每次碰到这种事都达成共识不了了之?

踯躅只会继续放大悔意。

她没有勇气,最后选择避开道歉,主动弥补。

“妈,有什么我能帮你的吗?”许一零小心翼翼地问。

“没事没事,你快出去,小心被油烫到。”穆丽菁把女儿推开了一点。

“我没事,我来帮你吧。”

穆丽菁看见认真的女儿,有些意外,“那帮我洗两根葱吧,别乱动别的东西。”

“嗯,”许一零从袋子里拿出葱,随口问了一句,“爸今天不回来吃饭吗?”

“他今天厂里有饭局。”穆丽菁轻叹。

这几年许常均和穆丽菁的工作都有了变动。许常均从普通技工升职到车间副主任,工资涨了不少,当然白头发和皱纹也没忘记关照他。厂里的饭局他推不掉,酒量没增多少,但是人变得健谈一些了。

穆丽菁早就不在附近的服装店工作了,她一咬牙去了市中心的商场,几经周折。现在她在工作的服装店是她目前待得最久的一家,但她没有打算干到退休。她每天上下班要赶很远的路,但工资是非常可观的。她把头发剪成了干练的短发,开始在意脸上的化妆品。

家里的收入增长了,如今也有了自己的房子。穆丽菁觉得生活终于有了它该有的样子,可她和许常均见面的时间变少了,她发现和丈夫恋爱时的心动喜悦已经被生活磨没了,他们各自忙工作,见了面聊的也是孩子的学习、工作和钱。

“爸为什么不多陪陪你啊?”许一零将洗好的葱放在案板上,转身去拿碗,发现母亲没有注意,于是顺手洗起碗。

穆丽菁无奈笑了笑:“你现在懂什么?好好学你的习,长大之后就知道了。”

小孩子怎么可能理解成年人世界的牺牲和取舍,想要安稳的日子,哪一样东西不需要付出代价?

“人呐,不是想要什么就有什么的。”

天色曛黑。

这条路从来没这么难走过,因为从前路两旁照明的灯都灭了大半——东湾村靠近产业园的地方搬走了不少人,现在只有几户人家的灯还亮着,但是微弱得很,低瓦数的白炽灯,一副轻轻一吹就会灭掉的样子。仅存的路灯下围着稀疏的蚊虫,歪斜电线杆上贴着破损的牛皮纸小广告,尾端被晚风刮得飘飞。

巷子里传来几声犬吠,有时还会蹦出一只野猫,亮莹莹的眼球瞪过来,转眼又窜进黑暗之中。

许穆玖终于来到老房子。房子大门紧闭,幸亏他还留着钥匙。

“咔哒——”铁门栓被拉到底的一刹,寂静突然被刺耳的声音敲碎了。附近再次传来犬吠,却不再像过去那样还夹杂着其他声音,如今,连这几声犬吠似乎都隔着好几层寂静,真切却遥远。

走近院子,偌大的空间里只听到他一个人的脚步声,安静得可怕。房子里漆黑一片,房间都没有开灯,每一扇门、每一扇窗都犹如黑洞洞的巨口,吸食他到此之前满怀的期待,不可抑制的恐惧和好奇随之放大。

他怀疑自己怎么有胆子一个人跑到这里来,可想到那个只有几面之缘的新家,他忽然又觉得自己不属于任何地方。

继续往里走,到了客厅,许穆玖凭记忆熟练地打开顶灯的开关。周遭黑暗被驱散后,他这才感到一丝熟悉。墙面上不知被什么东西熏黑的的痕迹在灯光下清晰呈现,地面上残留着清除不掉的刻痕,它们已经融为一体。

茶几、单人床、冰箱被带走了,大床、电视机、方桌被送人了,剩下不需要又难搬运的衣柜、条桌被留在这了,它们还在原来的位置,台面被清空了,只有台子的缝隙和附近的地上有搬运途中落下的废纸和废塑料片。少了周围的物品,它们的存在反而显得违和,仿佛它们本来是不该在这儿的。

鼻尖翕动,没有了人,周围熟悉的气味都淡了许多,还掺进了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下才闻到的陌生的冷。

许穆玖原以为这幢房子被遗弃后会是怎样的惨状,以为自己眼睛都不眨就可以在脑海中完美还原从前与这些物件有关的回忆。

他是来和这个家叙旧告别的。

可他现在能说什么呢?又有什么能回应他呢?

他独自站在客厅中央,喉咙像被封住,说不了话,拘谨得像个客人。

他以为的家,比他想象的要和谐、陌生。

如今看来,是他打扰了它肃穆的沉睡。这幢房子只是一直站在这块地上,目睹他的成长,它从来就不是他回忆的容器,也并非回忆的制造者。

当他为新的生活感到不适甚至想抱怨、想逃避,他捧着怀念和怜悯的心来此,它却没有接纳的意识,更不会给予回应。

他害怕失去的过去,根本不是抱着老房子不放就能解决的。

卧室的书柜上还放着那几个玩具,受潮加上磨损让它们也同墙壁地面的痕迹一样,和这旧房子融为一体了。

记得早晨许一零叮嘱母亲要把它们带着,看来母亲忘掉了。

许穆玖拿起其中一个玩具放在掌心,当初这块粗糙的木头用尖锐的刺扎过他的手,如今被磨损得光滑多了。

木头湿漉漉的,不知为什么,他想到了许一零,她现在很少找他说话了,也没有出去找谁玩,大多数时候一个人呆着。

他觉得自己好像很久以前见过她这副样子。

他突然产生了这湿漉漉的木头里会不会有许一零眼泪的成分这样奇怪的疑问。

对于她总是盯着那些木头玩具看,他其实是有些不服气的。

他不希望比起他本人许一零更在意他送的东西。他绝不会同意那些物品比他本人更值得重视,如果真是那样,那他要无地自容了。

他刚才在回顾老宅的过程中想通了一件事:物品只是物品,是人赋予了它们意义,是人的记忆使得它们在人的眼里成为纪念品。听从时间的支配不做任何努力、一味地独自缅怀过去、纠结怎样才能保存更多的旧物件,很可能会让他们彼此疏远。如果有一天,那些回忆对他们来说不再具备意义,物品也会跟着失去意义、形同废品。

真正储存记忆的,是大脑,是人,能将过去与未来联结的,也是人。

木头玩具虽然是出自自己之手,但他没有那么舍不得它们。他觉得它们看起来和老房子更搭。

想来想去,许穆玖最终挑了一个最顺眼的揣进口袋,关上大门正式告别了这个地方。

天色已经黑了好长时间了,家里的饭菜也已经冷了好长时间了。

“他回来了吗?”穆丽菁刚进门就对迎面跑来的许一零问道。

“没有,”许一零摇头答道,“学校周围也没有找到吗?”

“没有,我都在学校附近找过了!都这么晚了,总不至于迷路了吧?”穆丽菁看了一眼挂钟,急得在客厅来回踱步。她之前就打过电话给许穆玖的班主任,班主任说他一放学就和同学出教室了。

“老家呢?他会不会回老家了?”许一零问道。

“也不会啊,我今早都跟他说过好几遍放学来新家,他怎么可能记不得!”

“零零!干嘛?”穆丽菁拦住正准备开门出去的许一零。

“我去找他!”许一零紧抓着门把手要冲出去。

“知道他在哪么你就去找?回头把你自己弄丢了。”

“他、他到底去哪了……他是不是碰到什么困难了?”

在许一零的印象里,许穆玖从来没有晚归还不跟家里联系的情况,他一定是遇到了什么事。许一零联想到自己看过的电视剧,联想到有的孩子堵许穆玖放学的路并且施加霸凌,联想到许穆玖坐公交车坐过站到了一个他不认识的地方从而迷失方向,甚至联想到了贩卖器官的人贩子……不禁浑身发抖。

她面对不了,她会直接崩溃。

“真是的,”穆丽菁再次抄起电动车钥匙,“我沿着他放学的路找找,再去老家看看吧。”

东汶花园小区门口,许穆玖问了保安才知道新家的楼在哪一个方向。

他发誓下次身上不能只带两块钱的路费了,虽然老家和新家的距离没有那么远,但他走到小区的时候已经精疲力竭了。

入秋后的晚上怪冷的,他缩着脖子,不禁打了个寒战。

过了最后一个拐角,他一眼就认出了骑电动车的母亲的身影。母亲把电动车支在路边,随即一个身影从车后座下来扑向了他。

“你去哪儿了!”一边哭一边死死地抱着他,“我们等了好久,一直在等你……”

“我......”

故意上错车的时候有多开心和得意,现在听许一零的哭诉就有多自责和心虚。

任性得考虑后果。

“小兔崽子跑哪去了!”穆丽菁冲过来把许穆玖一顿数落,“脑子坏掉了是吧?翅膀硬了是吧?电话都不打一个,家里人都担心死了,知不知道你给别人添了多少麻烦!”

“对不起,”许穆玖弱弱地把许一零圈在怀里,诚恳地道歉,“我之前回……”

“回家!”

穆丽菁立刻给班主任回了电话,领两个孩子回家,待会儿还要跟许常均汇报一下他儿子闯的祸。

“你刚刚去哪了?”许一零抱着许穆玖一边的胳膊跟在穆丽菁后面。

“回老家看看,”许穆玖说着,从口袋里拿出带来的玩具,摆到许一零眼前。

“你就是回去拿着个的?”

“顺便拿的。”

许一零刚要伸手去抓,许穆玖就抬高了胳膊:“等等,我问你个问题,你缺玩具吗?”

“……不缺。”许一零看了看许穆玖故意抬高的胳膊,看他还有心思开玩笑,知道问题不大,她也放下心来,转而有些不屑地扭过头,“你不给我就算了,我是五年级的人了,还玩玩具,无不无聊?”

常言道,三岁一个代沟,那么,他们两个也算是有半个多代沟了。

“……哦,那你觉得跟我玩也无聊吗?”

“我不知道……”许一零低下头,觉得眼球被风吹得有些酸涩,“写你的作业去吧,你想玩,妈还不让呢。”

“嗯……”许穆玖想到,许一零可能并没有那么怀念过去,也不会再像以前那样依赖他,在许一零极度需要陪伴和重视的年纪,他晚了几年才把陪伴她的这个任务挑起来,在他快要习惯的时候这个任务又突然自己消失了。他们要面对的是新的生活和新的相处方式,他为过去的结束松了口气,同时却难免有些失落感。

“我知道,你现在上学很忙。”许一零说道,“我也想找你玩,但要是你还在忙作业我就去找你,到时候我俩都得挨骂。”

“我其实……”许穆玖迟疑了一下,随即下定决心把话说完。

他自信地扬了扬下巴:

“我写作业速度超级快。”

不管现在说这句话算不算吹牛,反正以后不管为了什么自己都要努力锻炼写习题的熟练度了。

“那你可别吹牛,”许一零笑了笑,在许穆玖放下手臂的时候伸手抓过了玩具,一手拽着他的胳膊往前走,“走快点吧,新家很漂亮!”

她忽然察觉到,困扰自己的疑虑忧心已经逐渐被驱走了。

迎着路灯往新家走,许一零顺着光线打落的方向将目光移至身后的地面,平整的柏油路面映着两道并排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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