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年——————————————
墙布上不知什么时候多的一抹蚊子血,淡淡的,但是仅凭清水大概擦洗不掉。
许穆玖独自坐在卧室的床上,出神地凝望那抹痕迹,一时懒得再把头转向别处。
就这么看着,倒也没有觉得它有多碍眼,可是忍不住想用指甲去刮,奈何伸出手根本够不到。
药水的涩苦从舌根蔓延至舌尖,在颅腔弥散,仿佛成了一团浓郁的灰雾,遮盖了视线,逐渐扩大,抽干了思考的动力,整张脸似乎都被这种令人不快的气息浸泡,没有精力去做其他的表情。
“明天还要再去挂一次水,又得耽误半天。六月份都要中考了,你就不能给我省点心。”穆丽菁从外面走进来,把药和水放在床头柜上,语气颇为责备,“你看看你,一有时间就玩电脑,抵抗力下降了吧。”
许穆玖初二从重点班出来后就再也没进去过。凭他现在的水平,即使是占用学校的指标也不能保证上到林城最好的高中。
何况其他学生也不是吃素的,没有人会等他病好了才继续用功,较劲厮杀的战场也不会因为他的缺席而停止运转。
请假的这段时间得损失多少潜在分数?万一老师这两天正好讲到了中考的类似题型……
穆丽菁不敢想。
“……对不起。”许穆玖说话声带着鼻音。他拿起药盒,上面的标签写道:一日3次,一次2片。
伸出手触碰杯壁,水是温的。
“谢谢妈。”他拆开药盒,吃了两片。
见许穆玖无精打采的样子,穆丽菁还是把重话憋回肚子里去了。
如果她还年轻,她恨不得自己替他学。
可是现在,她再怎么心急如焚,如果他不听,那也是白搭。
离开房间前,穆丽菁嘱咐了两句:
“在家也不要忘记看书,免得回学校跟不上节奏。”
“……”
“春天本来就是忽冷忽热的,容易生病,冷了就赶紧添衣服。”
“……嗯。”
穆丽菁离开后,许穆玖把手上的创可贴一点一点撕掉,团成了球。
靠近床尾和书桌腿的地上放着纸篓,许穆玖瞄准纸篓把创可贴投了出去。
力气用小了,创可贴连纸篓的边都没粘到,就掉在了前面的地板上。
这下就碍眼了。
他挪开眼,不去看,拿起了旁边昨天晚上还没背完的语文文学常识笔记。心里却好似还惦念着那团碍眼的创可贴,仿佛被打了个结。
他心不在焉地翻着笔记,翻到了笔记的某一页。
看到了“及笄”二字,不知怎的,他想到了前几天和许一零的聊天。
许一零不算是个特别热衷于八卦的人,但她偶尔也会和许穆玖提上一嘴。许穆玖自己也是如此,他如果看到什么实在令他惊讶的社会新闻或是熟人八卦,会忍不住和许一零讨论。
这次他们讨论的事件主人公,许一零称之为“小E”,和许一零关系还可以。
大致的情况是,小E去年圣诞节的时候接受了他们班的一个男生的表白。但是今年春节过后没多久,那个男生提出了分手,并且第二天就和其他班的女生交往了。
此外,据其他同学提供的情报,那个男生在与小E交往的时候就已经有和另外一个女生的过密交流了。
“为什么他会更喜欢其他班的女生?”许一零问道。
“因为‘距离产生美’?”
是吗?距离真的能产生美吗?如果这么说,比起家里人,外面那些人岂不都更美好吗?
可外面不乏忽视别人内在、只会远远地对别人的外貌评头论足的家伙,对他们而言,距离产生的只有肤浅的美。
那种肤浅的,有的甚至是侮辱别人的评价,他亲耳听到过,并且就在他生活学习的周围发生。
喜欢,这个东西有时候真的很耽误人。
初中孩子的喜欢和小学孩子的喜欢不一样,从各种方面来说。
许一零小学的时候许穆玖还是很放心许一零和同龄人的交往的,可即便那样,许一零还是遇到了蒋言柯那样对她打击很大的人,现在上了初中了,他开始越来越担心,他怎么保证许一零不会遇到更坏的,或者再来一个蒋言柯二号?
不管许一零是怎么想的,他都有点不放心。当局者迷,如果许一零真的遇人不淑,她也不能保证可以时刻头脑清醒。所以他有义务提醒许一零注意外面一些心思不正的人。
“你是这么认为的吗?距离产生美?”许一零问道。
“不是。”许穆玖已经不知道自己思考到哪里了,嘴里不由自主地漏出一个问题,“你有吗?”
“什么?”
“我是说,你现在有没有遇到和小E这个差不多的事?”
他得提防着,防止哪天自己要面对最不幸的情况:许一零身边真的出现一个人,而那个人恰巧是一个入不了他眼的人。
那样的话,不仅对他来说是不幸的,对许一零、对他们整个家来说都是不幸的。
许一零反应过来许穆玖在问什么的时候,没由来的不满盖过了羞愤,她皱着眉头反问道:
“你不知道吗?”
我整天和谁待在一起,想的是什么,你还能不知道吗?
“我……”
是啊,不该问的,这有什么好问的?
许穆玖记不得这次聊天中间沉默了多久,但许一零对他说的有一句话,他记得很清楚,她说:
“我肯定不会早恋。”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无比轻松,头却是低着的,双手交握,仿佛手腕被人用锁链锁住。
早恋。
好大的罪名,至少在父母眼里是这样的。
也许在她手上真的有这样一根看不见的锁链吧,而锁链的那一端正好被父母握在手里。
手被锁住了,心呢?
他希望她的心没有被锁住,心被锁住意味着对父母的管教持有绝对服从的态度,那很可怕。
父母说的不是全对,他们应该有自己的想法。
他相信她没有,相信她和自己一样。
如果以后锁住她双手的锁链阻碍了她的自由,他发誓会竭尽所能帮她挣脱。
但是现在,他需要那条锁链紧紧地拴住她的手。
她需要学习,需要提升自己,还不能恋爱,也不可以有喜欢的人。
外面那些人幼稚、冲动、薄情,会毁了她的未来。
他必须牢牢地看紧她,必须尽全力保护她,不让任何人冒犯到她,因为他姓许。
对,因为他是她的哥哥,这是他的义务。
此时屋外,春寒料峭。
路边的树枝基本上保持了和过年前一样光秃秃的模样。夜风冰冷如刃,卷起路面上干燥的细沙,在路灯下仿佛起了一层雾。
许一零用双臂环抱自己,缩着脖子从车站走回家。
本来母亲今天放假,说好了要接许一零放学,但临近傍晚时班主任告诉许一零,母亲要带许穆玖去挂水,所以晚上许一零得一个人乘车回家了。
许穆玖感冒了,早上出门的时候气色就不太好。
每年这个时候,气温都变化无常。
许一零迎着橙黄色路灯走得时候,还能看见从自己鼻间呼出的白色雾气。
春天,冷起来像冬天还没过,热起来又像夏天已经来了,好像没有作为特征的具体温度,没有像夏天与冬天那样用极致的温度给予人的皮肤疼痛感,没有疼得刻骨铭心,所以春天看起来总是很短暂。
比起温度,大量特定花卉的开放更能代表春天。但是许一零平时没什么机会去公园观赏花卉,只有每天马路上的绿化带里栽种的海棠可供她观看。
”满院红绡,半楼绛雪”。
它的花朵在冷热反复交替的时候绽放了自己明艳动人的粉色生命,与嫩绿的树叶相得益彰,小巧可爱的海棠树在这段本来漫长枯燥的马路上绵延数公里,成了唯一的亮色。
撇开冰冷的日历不谈,许一零对春天实际的感受并不明确,海棠的花朵几乎占据了她生活中与春天有关的色彩。
她并不讨厌这种既平凡又频繁的美,相反,她很喜欢这种近在眼前、清晰分明的美,它们陪着她,在春天上学的日子里陪着她。
从打苞到开花到花落,她是数着日子看的。
它们的花期,在她眼里成了一整个春天。
去年,海棠开放没多久林城就下了一场暴雨,一夜之间,树上的粉色消失无踪。
开放的花朵一旦被打落,一整年就不会再出现。
于是,对许一零来说,去年的夏天提早到来了。
而现在,路边的海棠树已经开始吐今年的花苞了。
一年又一年,日月如梭,白驹过隙。
她嫌时间过得太快了。
回到家,打开门,母亲闻声从房间里出来。
“回来啦。”
“嗯!我哥怎么了?”
“感冒引起的发烧。”穆丽菁愤愤地说道,“都要中考了,他什么时候能给我省点心。”
许一零无奈地笑了笑。
她猜刚才一定是母亲因为许穆玖生病所以拿他的学习说事,而许穆玖不想听更不想顺着母亲答话,所以这会儿母亲才忍不住向她抱怨几句。
“有时候生病挡不住的,也是没办法的事嘛。学习的事他都有数,你就不要太担心啦。”
许一零用热水清洗了一下脸和手,进了许穆玖的房间。
许穆玖正坐在床上看书。他的气色看上去好多了,但精神没有十分足。
知道是许一零进来,他放下书,望着许一零,如同圣诞夜站在白雪覆盖的街道上的孩子凝望玻璃橱窗里挂满礼物的圣诞树。
许一零快步走上前,用手探了探许穆玖额头的温度。
“哎……已经挂过水了,现在不可能还发热的。”许穆玖虽然这么说,但还是任由许一零的手贴着自己的额头。
因为生病,身体长期处于懈怠状态,使不上力气,加上之前发热头昏,挂水之后整个人半梦半醒了一阵子。这样的感觉让他为自己支配不了自己的身体而不安。
许一零的手仿佛从外部递给了他一些奇异的力量,却也让他有些眷恋。
“我就是习惯了。”许一零撇开手,也被自己的行为逗笑了。
以前大人对小孩都是这么做的,她是有样学样。
“我早就没事了,你呢?”许穆玖正了正身子,“今天学校有什么好玩的事吗?”
“我今天?我……对了!”
许一零突然想到了什么,一下子激动起来,刚张口准备说,看到许穆玖的脸后却又泄气一般停了下来。
“算了,没什么……”
“怎么了?”
“就是一些……跟我无关的事。”许一零打量着许穆玖的神情,看样子,他已经知道她刚才要说的是什么了。
许一零告诉自己现在要尽量避免和许穆玖聊到学校里的情感八卦,因为许穆玖似乎觉得这些很无聊,这个话题就像一颗不定时炸弹,很容易使他们的聊天陷入不愉快的僵局,而她这个话题挑起者应该负主要责任。
正当许一零低头用手指绞衣角、不知道该说什么的时候,她却听到了许穆玖的轻笑:
“你是把我当闺蜜了吗?”
她实在没想到许穆玖会问她这个问题,但她还是能底气十足地直视他,然后不假思索地回答道:
“不是一直都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