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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一零指着腿上的饼干盒,摇头回答道,脑中还在回忆小姨刚才话语中的辛酸,思考着该怎么安慰这个为过去感伤的人。

可如果她安慰的话语那么有效的话,和她生活了那么多年的母亲的心病也该被她的话语治好了,怎么还等到了现在呢。

如果真的要去安慰,该如何安慰呢?

别再想那些不开心的了,遇到困难就换个角度想想,想想自己拥有的吧,其实现在已经拥有的就已经能让自己很幸福了不是吗?

她们拥有什么呢?

还是说,至少她们该感恩她们现在不像小时候那样,至少现在有衣服穿、有饭吃,还有工作和家人?

可她这样的人有资格这么安慰她们吗?

她的能力不见得比她们强,只不过会投胎,生在了比较好的年代。

穆丽梅托着下巴静默了一会儿,房间里只有手机上的视频里传来的夸张的声音:

“婚前必做的七件事,做到的都能拥有幸福稳定的婚姻!……”

窗外的阳光洒进房间,满天星细碎的黑影从穆丽梅的脖子向上攀爬,映照在她左半张脸上,抹着脂粉的皮肤仿佛变成了布着裂纹的瓷面。

穆丽梅一边听视频里的内容,一边说道:

“零零,我想起来印象很深的一件事,就在我很小的时候,我妈跟我讲,我本家有个大娘,她和她男人是换亲换来的。”

“换亲?”

“嗯,以前我们村里会有,就是两家娶不起老婆的人交换自己的姐妹当对方的老婆,这样就不用花钱了。”

用人换人,抵消钱财,就像交换两件物品那样。

许一零听着毛骨悚然。

“很难过,对吧?连自己老公都不能自己选了,那还有什么意思。更别提我们那里有些人家的媳妇还是买来的、拐来的,有些日子过得不好的,被打的,被骂的,还有疯掉的。有的人家甚至会让家里的女人出去卖、当人家的二奶。”穆丽梅说道,“因为这个,我其实对我出生的那个地方很讨厌,我想去城里,大姐也是,她一定比我更讨厌我们以前待的地方吧,而且她讨厌的比我还多。”

“零零,我跟你讲……我那时候很羡慕大姐,她比我聪明,也比我漂亮,她那么不想结婚,最后还碰到了一个好人家。姐夫是本地人,家世也不复杂,没有外债,又老实,还对她好,听她的话。我以为我肯定碰不到我能看得上眼的人了。”

“小姨,你也有不想结婚的时候吗?”

“肯定啊。”小姨眯了眯眼,脸上的笑意在发现许一零问出这个问题态度十分积极时变深了。

她暂停了视频,趴在桌子上继续说道:

“不过我没想到,后来居然还真让我碰上了我看得上眼的。”

“是……?”

许一零不知现在该怎么称呼那个叫周陆勇的男人。

小姨点了点头,表示意会:“是,他是我朋友的朋友,我们是在一起吃饭的时候认识的。说实话,他那时候年轻,长得挺好看的,又比我小两岁,我本来也没往别处想。”

这个故事许一零以前从别处听过大概,但不细致。想来这段经历对于小姨来说是特别的,并不像其他故事,她本人没有对其他人讲述过太多。

“他跟我说他也是从外地来林城打工的。他老家在浦县,亲妈在他六岁的时候有一天下雷雨被倒下来的树砸死了,八岁的时候他爸又娶了个老婆,给他生了个弟弟,他跟他后妈还有弟弟关系都不好,他爸也不管他。他出来打工的时候也就是个十八九岁的小伙子,还没皓皓现在大呢。”她叹了口气,语气颇为感慨,“他也挺不容易的,我们都是爸妈不管、出来打工的外地人,我就觉得跟他特别聊得来,特别有缘分,特别喜欢他。后来我们在一起了,我就不在厂里干了,跟他出来一起做小生意,苦确实很苦,但是我当时就很乐意,心情好嘛,看什么都好了。”

“我怀皓皓的时候他还没到领证的年纪呢,爸妈过来了,骂也骂了,可他们拿我没办法,就随我去了。等皓皓生下来之后,我和他才去领证了。”

许一零想起母亲每次提到小姨和她丈夫那段可能过于迅速过于草率的婚姻缔结过程都是一副愤恨的样子,“不珍惜自己”、“眼睛瞎了”这样的句子她说了不知多少遍。

“其实这么多年,我知道我跟他吵过不少架,但都是一些钱的问题,我觉得能忍就忍吧,夫妻在一块过日子哪有不吵架的呀。但是我真的没想到他在外面有别人了,我真的受不了了。”她说到激动之处,顿了顿,忽而问道,“很傻吧?我朋友他们都说我傻,干嘛把爱情看得那么重啊,爱情哪有钱重要啊,以前我因为钱跟他闹了那么多矛盾都没跟他离婚,现在因为一个小三就跟他离婚了,跟电视剧似的,多矫情啊。”

她愣愣地望向一旁的满天星,神情有些迷茫。

许一零觉得她应该是很久没有跟别人聊过这些了。一般来说,长辈在晚辈面前说这些、有这样的表现属于失态的范围了。

许一零瞥了一眼外面被西沉的太阳染成橘色的天空,心底也染上了惆怅的颜色。她听见坐在自己对面的那个女人自言自语道:

“我也不知道,我不知道为什么在这种事情上看得没有他们开,我就是忍不住想,当年他可能不是真的喜欢我,他就是习惯有个人照顾他,他还是喜欢年轻的,我一想到他跟别人搂搂抱抱的回来还跟我闹、跟我躺在一个屋子我就觉得特别难受。”

这是最可怕的。

许一零根本不敢过多地站在小姨的角度去体味她已经走的人生,尤其是她那段婚姻。

人生是一条单行线,对于追求稳妥的人来说,小心翼翼的选择、细致入微地规划自己的人生是十分必要的,而一段处处透着后悔的婚姻无疑是破坏这一切的一个大威胁,越是后悔,越是意识到无法挽回,便越是痛苦。

“唉,”似乎是把心里郁结的恶气终于倾吐出来了,穆丽梅的语气渐渐没有那么沉重了,“不过现在想这些也没用了,反正我已经跟他离婚了。我都一大把年纪了,也不想谈这些了,我现在就想着帮皓皓早点成家。”

“小姨,”许一零有些困惑地问道,“如果明明知道结婚很痛苦,为什么还要去结婚,去让别人结婚?结婚是必须的吗?你们不怕后悔吗?”

“哈哈,我晓得你什么想法,你们现在这些小姑娘啊,都读书了,有文化了,以后找个工作,自己也能养活自己,晚一点结婚也没什么说法。”小姨无奈地摇了摇头,“可是……你知道吗?我们那个时候如果不结婚,就靠一个人拼,日子很艰难的,等我们老了以后也没有人能依靠,有个家,有个老公,有个孩子会好很多。”

她如是叹道:

“我没有选择。”

她觉得那已经是她能遇到的最好的了。

许一零心里的声音告诉她:面前的这个女人把自己的人生过成这样,在面对选择的时候既盲目又冲动,最后总是被动地接受自己的命运。

真的好糊涂啊。

可是。

她起身,端详着自己熟悉的这个女人的面容,脑海中关于对方的故事和评价交织在一起,让女人的面容更加立体。

她,还有她认识的一些同龄人经常会有这样的表现:他们看不起一些出生在以前年代的人身上的盲目,可他们也没有勇气面对身临那些年代才能感受到的痛楚。在评价别人的人生的时候显得那么头头是道,自信地以为前人犯过的错误自己绝不再犯,可一旦回到自己现实要面对的生活时,他们仍然昏聩、懦弱。

他们好像十分清醒,同时也十分迷茫。

以前的故事可以为她这样的后辈提供前车之鉴,可故事的主角会怎样?想来如果可以,他们自己也不愿意“无私”地用自己的亲身经历、惨痛的后果来换一个给自己、给后人的教训,换一些唏嘘、嘲讽或是同情。

然而世界上总是会有人变成活生生的例子、教训,就好像法律的改进总是伴随着各种令人心绪难平的案例。有的人是咎由自取,有的人却是真的掺杂了太多无奈,也有的人成了无辜的牺牲品。

看客看完了故事,可以一走了之,可当事人还得面对往后的人生。

她上前抱着小姨,好像也在抱着母亲、抱着那些给她讲自己故事的人,可她深知自己的拥抱带不了什么实际的力量。

她对他们有愧,当了看客的愧、无能为力的愧,还有,对自己不是他们、自己还有选择这样的事实庆幸和后怕的愧。

这是一个没有尽头的循环吗?

如果是这样,她自己以后又会成为谁的前车之鉴呢?

“零零啊,”小姨轻轻拍了拍许一零的后背,“如果你以后要找对象,一定要记得找一个听你话的,宠你的啊,别找那种不靠谱的、花心的,那可有的是罪受呢。你以后找了男朋友,一定要记得带回来给家里人都看看。”

“嗯……”许一零松开双臂,低下头,有些郁闷地答应着,声音越来越小,“行,再说吧。”

“你一定要仔细看好了。男的在追你的时候什么讨好你的法子都想得出来,生怕你不跟着他。”

“小姨,”许一零抬起头,认真地问道,“你说会不会有不想结婚的男的?”

“哎哟,要我说,那可太少见了,他们才不想单着呢,他们觉得自己肯定要工作、买房、买车、娶老婆的,单着的日子对他们来说太难熬了。”小姨说着说着又抱怨了一句,“就拿你表哥来说吧,单身单个半年他都嗷嗷乱叫,平时跟朋友、小女朋友出去玩大半天都记不得来看看他老娘……”

大概是因为聊天聊得入神了,这个下午的时间流逝得很快,许一零准备离开的时候外面的天色已经黑了。

她拒绝了小姨留她吃晚饭,妥协地把两盒曲奇饼干带走了,还受小姨嘱托带了一套护肤品回去给母亲。

回家的路不是林城繁华的路段,路上没有很多人,经过的路口红灯等待的时间也不长。

【今天晚上冷死人了。】

许一零匆匆瞥了一眼手机屏幕的消息,前面红灯的倒计时就结束了,她连忙把手机揣进上衣口袋,继续骑车往前。

她常常用自己一个人在路上的时间呼吸新鲜空气、整理思绪。

尽管自己的身旁会有行人和车辆经过,可实际上大家互不相识,各自都在自己的思绪里,这就是一道天然的屏风,在那一刻,从某个方面来说,她的附近是空无一人的,很安静、也很自由。

她回想起今天一整天自己听的那些故事,联想到更久之前的事情,心情似乎变得十分复杂,那些情绪纠缠在一起,又被晚风吹得很薄、很细,拧成了一条毛糙的丝线。

清冷的晚风把树丛吹得沙沙作响。

“……及尔偕老,老使我怨。淇则有岸,隰则有泮。总角之宴,言笑晏晏,信誓旦旦,不思其反……”

她依着记忆哼唱书中的歌谣,沿路不知不觉兜了一车篓梧桐落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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